九二之卷 第九章 綢繆(上)

碼頭上,目送著熙熙攘攘的隊列消失在船坊深處,趙瑜笑道:「終於清靜了!」

「你船上是清靜了,但我這兒呢?!」嘶啞的聲音飽含怒氣,從趙瑜身後突然響起。

趙瑜回頭一看,只見船坊的大匠作馬林溪正怒瞪著他,花白的山羊鬍子不住抖著。雖然馬大工年近五十,鬚髮皆已斑白,但身子骨依然健旺。見到是他,趙瑜連忙行禮,陪笑道:「啊……馬叔!好久不見,向來可好?」

「什麼好久不見,七八天前二郎你不才來過嗎?!」馬林溪沖了兩句,發現話題被趙瑜帶歪了,便立刻又轉回來:「我問你,那些小子是咋回事?!」

自從三年前,趙瑜送了他衢山船坊的兩成乾股後,馬林溪便把船坊看作自家禁臠,決不許外人踏足,就算是衢山軍中的自家人,若是沒趙瑜或趙文的手令,也別想進船坊大門半步。現在,趙瑜卻也不事先知會他,便不知從哪裡領了三百多外地小子在船坊中招搖過市,他焉能不怒。

「馬叔先消消氣……」趙瑜安撫著。說起來,趙櫓的東海王時代,趙文、趙武還有陳五都還只是小頭領,至於趙櫓的老兄弟,他們資格夠老,但由於能力問題,地位一直不高。如果刨去趙瑜,現在衢山軍中,當年在東海小朝廷中任職高位的,也就碩果僅存馬林溪一人。再加上馬林溪掌管的船坊乃是衢山軍的命脈所在,其人又只知打造船隻,從不干涉島上政事,所以一直以來,對於馬大工,趙瑜都敬重有加,甚是優容,幾年來,倒把馬林溪的脾氣慣出來了。

「這些小子都是剛從岱山招來的新人,他們人數太多,市舶司的兩個官兒又不是瞎子,從西頭正港上島就太扎眼了,只好借用馬叔你這兒了。」他解釋道。

馬林溪搖頭不信,他吃過趙瑜多少次虧了,素知趙瑜是說一藏二的脾氣,不論謊話、真話,向來只會說一半:「少糊弄我,市舶司的那兩個小官兒早被二郎你餵飽了,莫說是區區三百人,就算是戰船從他們眼前開過去,他們也只會當成鴨子。」

趙瑜笑道:「港口上人多嘴雜,總得防個萬一。何況現在他們的房舍還沒備好,我打算先借馬叔你這裡的空屋子用一用,等過個幾天,房舍建好後,再把他們遷過去。」現在船坊中的雜役,已經全是從昌國逃難來的島民,原來的奴工除去死了的,都被驅使到採石場做工去了。昌國島民有自己新建的村子,而奴工們的大屋卻空了出來。趙瑜便打算收拾一下,讓新兵們先住進去。至於義學新生,觀音山主寨還有不少空房子,不愁沒地方。

馬林溪剔起眉毛,疑心重重地問:「就這樣?」

趙瑜很誠懇的點頭:「當然!」他心中苦笑,『以後沒事最好不要說謊,人品都消耗光了。』不過,也就馬林溪會把他當騙子,在其他人眼裡,趙二郎還是很誠實極有信用的一個人。

「那好罷!」馬林溪答應得痛快,「就讓他們住下,但不許他們在船坊中隨處走動,如果要訓練,到船坊外的球場去!」

「那是自然!」趙瑜笑道。馬林溪雖然愛抱怨、好虛榮,把自家的東西盯得死緊,但他有個最大的優點——識時務,知道小事可以跟趙瑜扯一扯,但凡大事,卻是配合無比的。趙瑜最欣賞的,也正是他這一點。

當年他上了趙瑜的賊船後,一知沒了後路,便立刻主動配合,到了衢山也從不消極怠工。等浪港被招安,卻絕不開口說要離開——當時趙瑜把刀都磨亮了,只要馬大工提個『走』字,登時就會拿去殺一儆百,衢山船坊是趙瑜的命根子,無論如何都不會丟。

也就因為馬林溪如此識趣,趙瑜投桃報李,把船坊的一半股份都分了出去,馬大工一人獨得兩成,其他各大工匠均分剩餘三成。幾年下來,船隻賣了無數,紅利各自分了不少,說起來,也都不大不小算是個富家翁。如果去他們的家中看看,不論擺設,裝飾,都絕不下於陸上的那些土財主,一般的金碧輝煌,也一般的沒品位。也因如此,明州船場時的苦日子,再沒哪個工匠想回去過了。

此事一了,趙瑜便要告辭離開,寨中之事,他丟了三四天,卻要趕回去處理。馬林溪也不留他,只是叮囑道:「新樣戰船業已造好,二郎最好早點把配套的兵器送來。」

趙瑜一攤手,無奈道:「那還要鄧大工先把東西造出來才行啊!」

呸!馬林溪吐口口水,不屑道:「一個鑄鐘的,也配稱大工?!」

趙瑜苦笑,自古文人相輕,其實工匠也一樣互相瞧不起,「大鐘鄧家在兩浙也算有些名氣,百年來,不論梅岑山(今普陀)上那間寺廟要鑄鐘,首先想到的也是他家。雖然比不上馬叔,當不起大工二字,但畢竟他現在主持島上軍器作坊,稱個鄧工也可以罷?」

馬林溪一翻白眼,「隨你怎麼稱呼,我豈是小雞肚腸之人?」拽了句文,便徑自走了,直丟下趙瑜在那裡搖頭。

傍晚時分,趙瑜一行五十多人,乘著七八輛四輪騾車,終於回到觀音山主寨。

遣了親隨把孩子們送去義學旁的空閑宿舍,趙瑜回到自己的院子。兩個使女上來服侍他更衣——斬衰之期(注1)已過,使女們也可以親近了——,不過還沒等他坐定,得到消息的趙文便帶著陳五趕了過來。

一見趙瑜,趙文屏退了使女,上前稟道:「二郎,蔡倬已經走了。」

「走了?」趙瑜看看陳五。

陳五也上前道:「他們是在前天上了賈三哥的六號船,往秀州去了。說是要從揚州回汴梁。」

「前天嗎?」趙瑜輕輕敲打著扶手,算起來蔡倬主僕三人在衢山島上逗留了足足有十天之多,島上又沒有什麼風景,他們留上這麼久,自然不懷好意,「不過,總算是走了。就是不知這些天,他們到底打聽到了些什麼?」

這些天,蔡倬都是由陳五作陪,趙瑜的話自是在問他。陳五回道:「這些天,蔡倬多半在港口、市場上閑逛,買了幾柄倭刀、扇屏,還有些海貨,就算閑聊,只問些尋常的海上事務,島上的內情沒打聽過半句。」

趙文配合著遞上一張紙箋,趙瑜接過一看,卻是蔡倬所購之物的清單。略略一掃,除了倭刀、扇屏外,不過是些珍珠、珊瑚以及玳瑁等海產。雖然珊瑚、玳瑁是由官府統購,明令禁榷(注2),但此時禁令早已弛廢,島上市場販賣此物,也算不上什麼罪名。

「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的了?」

陳五搖頭:「沒有。」

趙文也道:「確實沒有。市集中,哪家商戶賣得何物,我都有記錄,蔡倬的確只買了這些。」

「沒在島上閑逛?」

「正兵營、石料場等重地,我都小心的避開了。只帶著他去了漁村、義學看了看。這主寨也沒讓他進,畢竟寨門上掛著蓬萊巡檢司的牌子,他也沒有私闖軍營的膽量。」

大宋招安賊寇,通常都會從賊軍中挑出精壯入軍中。運氣好的,能進禁軍。差一點的,則是廂軍。最下一等,就只能當鄉兵了。當年浪港軍被招安,按照趙瑜與童貫定下的私約,特地挑出來一批士兵加入了大宋軍隊,這批士兵被編成一個都,歸入新成立的蓬萊巡檢司,直屬昌國縣管轄。而蓬萊巡檢司本寨就安排在衢山島觀音山,山上的主寨也就因此順理成章的保留了下來。

不過蔡倬沒有進主寨,不代表他什麼都沒看到,義學設在觀音山頭,站在義學門外,還是能看到一星半點的寨中內情。

想到這裡,趙瑜問道:「蔡倬到義學時,可有特別的舉動?」

「沒有!」陳五搖頭,「他只是在門外看了看,對教室牆上掛的黑板問了幾句,我也沒說是大當家你想出的,只推說是從昌國城中學來。等下學後,他又陳先生聊了兩句。但陳先生一聽他姓蔡,就立刻回房裡了。」

趙文道:「蔡相公名聲不好,倒連累了福建蔡姓。但若是蔡倬,也不一定是連累。不過,這兩天,陳先生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也許他跟蔡相公有過什麼瓜葛!說不定他的官身就是被蔡相公給剝掉的。」

陳五皺眉不解,並不認同:「那為何蔡倬看到陳先生卻沒有什麼反應?」

趙文笑道:「路上的螞蟻被牛踩斷了腳,就算螞蟻把牛恨到骨頭裡,那牛會有什麼反應?……何況蔡倬最多也不過是個遠房,官面上的事他也不會多清楚。」

趙瑜站起身:「算了。陳先生的事暫且不提。蔡倬之事也只能先等著看了。也許他在島上沒看到什麼,但如果眼尖的話,單單良鄉船行,就能看到不少東西了。無論如何,從現在起,就要做好童貫給我們找麻煩的準備了!」

注1:古代服喪,分為五等:斬衰(念催)、齊衰、大功、小功、緦麻。其中斬衰最重,子女為父母服喪便是要斬衰三年。其間,穿粗麻衣,禁婚娶,不得飲酒作樂,也要禁女色。

注2:禁榷,禁止私下販賣。宋時,從海外運來的香葯、寶貨都由市舶司統購,如果私人有需求,只能再從官府手中購買,宋廷也就用這種行政手段直接壟斷了海上貿易的最大的一份利潤。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