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六章 未來(下)

政和三年四月初一,壬午。

「蓋此身發,四大五常。恭惟鞠養,豈敢毀傷。女慕貞潔,男效才良……」

觀音山頭書聲琅琅。寬敞明亮的書堂中,三十多名少年捧著剛剛印好,尚散發著油墨氣味的《千字文》大聲朗讀著。這些少年從八九歲到十五六歲都有,不論大小都在桌前坐得筆直,這不是因為趙瑜在後門處盯著他們,而是衢山義學的先生手中的戒尺太過恐怖。

義學先生不過三十齣頭的樣兒,長身玉立,品貌不凡,自有一股書香世家子弟特有的氣質。這先生綳著臉,負手在教室過道中慢悠悠地走著,但凡看見有哪個學生稍稍懈怠,一尺長、三指寬的竹尺就會從背後打來,毫不寬宥。

有這樣的一位先生盯著,沒有那個學生膽敢鬆懈一下,都專心致志地高聲誦讀,唯恐聲音一低,被先生狠狠敲上一戒尺。

在後門處看了一陣,趙瑜向先生拱了拱手,便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那先生卻視若無睹,彷彿沒見到趙瑜這個人一樣,依然在教室中巡視著。

趙瑜走出門外,兩人便迎了上來。一人是趙文,另一人則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黑臉粗手,一副工匠像,身上還有著油墨香。此人姓李名傑,乃是衢山島新辦的印書坊的頭兒,今日便是陪著趙瑜送新印好的課本來義學。

走到趙瑜身邊,趙文先探探頭,張望了一下教室內的情形,轉過頭來對趙瑜笑道:「陳先生還是那張棺材臉,這麼些年了,也沒見他笑過。」

趙瑜搖頭道:「陳先生心裡有苦,自然笑不出來。他一官人,卻被流竄通州海島(注1),再加上又被大哥擄來此地,入了海寇軍中,以致有家難回。換作是你,你笑得出嗎?」

揚子江口的海島,隸屬通州,與登州的沙門島一樣,乃是大宋流放重刑犯的地方。這兩個島號稱地獄,『晝禁夜囚,與死為鄰』。一般來說,只要入了海島、沙門,就別想再活著出去。也因此,若非勉強貸死的重罪囚犯,就絕不會被刺配到這兩個島上。

三年前,浪港海寇揚威海上,北至通州,南至溫州,都是浪港水軍的勢力範圍。為了搜集人才,趙瑾便帶兵攻破了海島牢城,把囚禁在內、為鹽場煮鹽的兩百多名囚犯都一股腦的打包到昌國,其中便有這陳先生。

陳先生到了昌國,趙櫓一看便是大喜。為何?就因為他臉上沒有金印。宋時,但凡刑囚,一旦發配各地牢城,臉上必然要刺字,俗稱『蓋金印』。只有一種人會例外,那便是犯事的官員。

大宋的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身份最為貴重。就算是犯了罪,臉上絕不會也如販夫走卒般被刺字。海島牢城來的兩百多囚犯就他一人臉上乾乾淨淨,他不是官身,誰會是?

而且這陳先生雖是犯官,但看他舉止氣度,並不像靠蔭補得官的官吏,而是像中過進士的樣子。能找來一個進士,趙櫓焉能不喜?只是這陳先生被擄來昌國之後,便一言不發,問他名字不答,詢他來歷不說,最後只從其他囚犯嘴裡得知他姓陳,其他便一概不知——知道他身份的牢城守衛都已餵了魚鱉。

這個悶嘴葫蘆,既然不肯說話,當然也就不會幫浪港寨做事,章渝去勸,卻吃了閉門羹。最後惹得趙櫓煩了,雖捨不得殺他,但一氣之下還是把他丟到了衢山,讓趙瑜處理。

不過趙瑜當時也沒心情理這位陳先生,只是讓他在寨里做了個食客——光吃飯不干事的客人。及至趙櫓身亡,趙瑜招安,兩百多囚犯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四五十人無處可去,便仍留在島上,而陳先生不知為何卻也沒走。

等到趙瑜開辦義學的消息傳了出去後,陳先生自己找上門來毛遂自薦。一個進士肯幫忙,趙瑜當然高興,便順水推舟讓他當了衢山義學的塾長。但就算這樣,去問他姓名家世,卻仍得不到回答,最多也只在他口音中聽出一點福建腔。只是見他教書時認真賣力,趙瑜便也就不去深究了,誰沒有點隱私呢?

趙瑜能體諒,但趙文卻不會。在他看來,那陳先生分明看不起島上眾人,才會如此倨傲,「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又沒拘著他不讓他走,天天板著臉給誰看啊!?」他抱怨著。

「先生嘛,當然得有先生的樣子。師道尊嚴,本就該如此。」趙瑜說著,含著深意地瞥了趙文一眼,又道:「當然了,如果他入我軍中,我就不會再容他在我面前擺上這張苦臉,誰也沒欠他什麼嘛……自然要讓他恭恭敬敬的,對不對?」

趙文低頭,臉色微紅。他知道,趙瑜是在點醒他。

趙瑜輕輕搖頭。自從三天前,他向趙文透露了自家的野心後,趙文便如同變了一個人。有了理想、目標和追求之後,整個人意氣風發,行事也雷厲風行,殘廢后的蔫蔫暮氣全不翼而飛。不過這件事,也不是沒有負面效果,比如他的手下就被逼壓得喘不過氣來,而他對陳先生的敵意,也是一樁。

趙瑜清楚,趙文敵意其實來自於恐懼。他在害怕進士出身的陳先生奪去他的位置。一個進士的才能能有多強,看章渝便知。當初,趙瑜可是被他壓著打的。這陳先生雖是犯官,也許德行不高,但說起才智,趙文沒有任何自信——對進士的崇拜在每個大宋子民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如果陳先生投入趙瑜帳下,趙文當然要擔心自己會失去首席親信的地位。尤其是他還知道趙瑜有稱王的打算,未來國相的位置,他怎會願意失去?

趙文的這點心思,趙瑜當然看得出來,但他也沒辦法化解,這隻能靠趙文自己放寬心胸了。暗暗嘆了口氣。他轉頭對站在一邊的李傑道:「李工,這批課本印得的確不錯,正文、釋義、拼音,不論字型大小大小,都清洗乾淨,筆畫分明。陳先生方才也讚不絕口。他是有大見識的人,卻不會說錯。」

李傑半弓腰,行了個禮,平和笑道:「多謝大當家誇讚!份內之事,理應如此。」他臉上的笑容,有被誇讚的喜悅,但又不見絲毫失態,淡淡的,讓人看得很舒服。如果不看他相貌,其實很有讀書人的氣質。不過印書坊的工匠,也該如此,與書本走得近,談吐舉止當然會被潛移默化。

他本是杭州人,是一家印書坊的坊頭。兩年前,被趙瑜一手刀,一手錢,強逼著他全家上了島,主持建立印書坊。雖然一開始不情不願,兩年下來卻也習慣了。衢山日漸繁華,趙瑜又捨得給錢,他日子過得倒也舒心,再也沒有想著離開了。

直起腰,他又道:「這兩年,犬子已經習慣了漢語拼音和簡體字,就算是橫排雕版,刻起字來也比剛開始時要順手得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歪歪扭扭的了。」

趙文從旁插嘴道:「這批書版由於沒再刻廢,比以前節省不少花銷。而且用了橫排版後,同樣大小的紙張可以多印五成的字,而用簡體字,字型大小也可以縮小。就算要雕上拼音,成本也能省下一半。原來印一本書的,現在可以印兩本。」

趙瑜點頭。衢山島上的開蒙課本都是橫排版的簡體字,漢語拼音也被他假借番商的名義,用了出來。趙瑜一開始還以為陳先生會極力反對,卻沒想到他卻對拼音讚不絕口,直說此法一出,反切法(注2)就可以丟到一邊了。

對陳先生的反應,趙瑜當時很奇怪,便問他:「拼音法乃是夷人的東西,為何先生用之不疑?」

陳先生卻瞪大眼睛反問道:「『學在四夷』,四夷之物,中國之人怎麼不能拿來用?夷人的學問,只要是好的,學來用便是。他山之石,自能攻玉。」

對於陳先生這種氣度,趙瑜搖頭感嘆。也只有這時代,自信於數千年來長盛不衰的文明,以世界中心自居的中國人,才會有如此的心胸。不像他所來的那個時代,由於長年衰落導致的自卑心的影響,對於外來文化多是抗拒,總是怕本國文化被污染。卻不想想,只有衰老垂死的軀體才容易被病菌感染,而健康強健的身軀卻會把來犯的病菌變成抗體,反而會增強免疫力。

至於簡體字,陳先生甚至什麼都沒說。這時代,沒有哪個士大夫會不認識由草書、行書轉變而來的簡體字,讀寫都不成問題。

也只是橫排版讓他抱怨了兩句,但趙瑜用節省成本堵了回去。陳先生也就沒再多說,在他看來,一個海寇能開辦義學已經不錯了,再想逼他多花錢,說不定會幹脆停辦義學。害怕失去心理上的寄託,陳先生也只能認了。

拋開回憶,他對李傑道:「這兩年辛苦令郎了!要把十幾年養成的習慣改過來,的確不容易。不過日後坊內要印得書會越來越多,光靠幾人刻板怕是來不及,我提過的活字印刷最好能早點弄起來。」

李傑聞言就皺起眉,反對道:「大當家。活字印刷,並不可行。這兩年,切割開的上好刻板木料不知有多少,但那些木活字始終不能鋸得大小如一,字體不一樣大,怎麼排版得起來?」

「那膠泥活字呢?」趙瑜又問。木活字的問題他也知道,以這時候的木材加工工藝,要想把幾萬個木活字都雕琢的一般大小,除非找東京城中官家作坊的細木工匠,花上幾年時間細心打磨,不然,就只能看著外七扭八的小指大小的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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