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之卷 第一章 三年(上)

政和三年三月二十一,壬申。

已是仲春。

清明剛過,半月來的綿綿細雨終於有了止歇。雲破日出,屋檐上尚滴著水,春日的陽光已從雲層縫隙中灑了下來。

苦熬了十幾天,明州城南豐邑樓的掌柜李二順終於可以鬆了口氣,他從窗口把頭收回,低聲罵著:「狗日的,終於來客人了!」

一個中年漢子騎著一匹黃騮馬在樓前跳下,後面跟著的兩個隨從打扮的一老一少,老的五十多,小的只有十三四,也各自牽著一匹黑騾。三人風塵僕僕,主人身上的衣料看起來價值不菲,兩個伴當穿得也甚是齊整,但布料都皺皺的,當是浸了水後又晒乾的痕迹。

見生意上門,門口的雜使小二忙迎上去,一陣點頭哈腰,滿臉堆笑:「敢問三位客官,用飯還是住店?」

中年漢子沒搭話,只上下打量著這座三層高的酒樓,好一陣,方操著福建口音,笑道:「五年沒來,這豐邑樓倒還是原樣。」他一看小二,問道:「掌柜的還是姓李嗎?」

小二眼睛一亮,陪笑道:「原來是福建來的老主顧。不瞞官人,原來的老掌柜,幾年前浪港反賊圍城的時候受了驚嚇,等童太尉剿滅了賊人後,他便告老回鄉了。現在的掌柜也是姓李,卻是原來的三堂升上來的,也許官人還能記得。」

中年漢子點點頭,隨手把馬韁交予了小二,叮囑道:「我這馬兒是河西良駒,不比尋常駑馬,凈水好料只管上,莫慢待了。這幾日若照料的好,賞錢不會少你的。」

小二接過韁繩,先向樓中喊了聲「住店的熟客三位!」,回頭對著三人嘻嘻而笑:「官人說哪得話,就算不給賞錢,小人敢不盡心伺候著?!這豐邑樓幾十年的老字號,可不會砸了招牌!」他又從隨從手中牽過兩匹黑騾,一邊把三匹坐騎的鞍韉卸了,交還隨從,一邊說道:「三位客官放心,莫說馬兒,就是騾子、倔驢,小人也一樣會打理得清清爽爽。等著客官隨時取用。」

見著小二做事麻利,說話痛快,中年漢子一笑點頭,舉步進樓,老伴當知其心意,從懷中掏出幾個大錢,丟給小二。

小二喜笑顏開,忙伸手接了,躬身謝道:「小的謝官人賞賜!」等他直起腰,看著三人背影入了樓中,臉上的笑意轉眼就收了起來。他一看掌中的大錢,低頭狠狠地啐了一口,「又是夾錫錢(注1),買塊炊餅都不夠,打發討飯的吶!」

不提小二背後做派。聽到是熟客上門,見三人進了樓中,李二順便親自迎了上來,卻發現並不認識。他一眼把三人形貌收入心中,錦衣官靴,卻沒什麼飾物。舉止不像官家做派,不然也不至於會冒雨而行,行動間也不似行商,倒像是哪個大戶人家派出來辦事的旁支子弟。走到三人面前,他未語先笑,作了個揖,恭敬道:「只看得三位官人眼熟,卻不知貴姓?」

「蔡!」中年漢子說得簡短。

蔡!又是福建口音!李掌柜心中一驚,愈發的恭敬起來。見三人不欲多話,知他們旅途勞頓,李二順便了領著他們走進後院,安排了一間清凈的獨門小院,請三人沐浴洗塵。

晚間,三人休沐之後,換了衣裳從後院行了出來。在三樓雅座分兩桌坐定,點了幾道豐邑樓的招牌菜,又要了兩壺酒,就各自狼吞虎咽起來。填飽了肚子,蔡姓官人喚人送上茶湯,細細品著,看起了城中的夜景來。

只是越看他眉頭皺得越深,他叫來李二順,問道:「往年吾也曾來往明州,只道雖不比東京,卻也算是繁華之地,怎得今日一看,卻寥落至此?」

李二順先一愣,繼而嘆道:「還不是那些浪港賊寇害的!」

「浪港?」蔡官人聞言奇道:「三年前,這浪港賊不是已經被童……樞相剿平了嗎?」

李二順看看蔡姓官人,猶豫了一下,道:「剿是剿了,但沒剿清啊!」

「怎麼會?」一旁的小伴當插嘴道:「稱王的匪首首級都送進京了,怎麼還叫沒剿清?當年剮那賊相章渝的時候,俺還去看了。聽說浪港賊的賊酋是被他攛掇著稱王的,童太尉使人捉到他的時候,已經被醒悟過來的浪港賊砍去了四肢,裝到了罈子里。據說就因為少了手腳,整整少剮了一千刀。」他說著,神情間便有些悻悻然,顯是因看戲沒看到全套,深以為恨。

李二順陪笑道:「小客官有所不知。匪首趙櫓、趙瑾還有章渝的確已被明正刑典,連趙櫓結義的二弟蔡禾,三弟至善和尚,也都死了個乾淨。但是……」他壓低聲音,「那反王還留了後哇!」

「留後?」小伴當來了興趣,「那趙櫓還有個兒子?」

「不是一個!」李二順搖頭,伸手比劃,「而是兩個!次子趙瑜,三子趙琦。那趙琦倒罷了,當年好像只有十歲出頭。不過那次子趙瑜,可是個厲害人物!」

蔡官人笑道:「瑾、瑜、琦?這名字起的倒文氣得緊!」

「是啊!聽說是趙賊義弟蔡禾給起的。那蔡禾當初還是秀才,好像犯了事,便落了草。」

蔡官人臉色一冷,「無父無母,白讀了聖賢書!」

「誰說不是呢……」李掌柜陪著罵了兩句,接著道:「不過那趙瑜趙二郎,倒當得起名字中的那個『瑜』字!」

小伴當聽得興味十足,搶著問道:「掌柜的你是說美周郎罷?」

「小客官猜得正是!」

蔡官人搖頭不信:「跟周郎比,他這個賊寇之子也配得上?」

李二順道:「當然不能跟周郎比,不過,也算是有一手了。當年浪港起事的時候,他也不過十四五歲,但除夕夜以百人偷襲昌國城,便是他做的。」

「啊!這麼厲害!」李掌柜口才甚好,倒把小伴當聽得一驚一乍。

「衝鋒陷陣算不得什麼!」蔡官人不屑一顧,「那趙二能以百人奪城,看起來確是個人才,不過也僅是匹夫之勇。運籌帷幄才是本事!想來除夕襲城的計畫不可能出自於他這黃口孺子,定是那蔡禾所為!」他一嘆:「可惜了……」

李二順連連點頭,附和道:「定是如此。還是官人看得清楚!想得明白!想那小子,不過十四五歲,的確不可能想出什麼計策的!」

蔡官人聽得一哂,知其不過是江湖順口的捧拍之術罷了。便問道:「依掌柜你的說法,現下明州城中荒落如此,就是那趙瑜所為?」

李二順恨恨點頭,「沒錯!」

蔡官人輕輕敲著桌子,猶疑道:「當年三名首惡或擒或斬,所余殘部的確是被招撫了。但再怎麼說,趙瑜、趙琦也是趙賊之子,招安也好,赦免也好,都落不到他們頭上。就算他們未成丁,也該流放遠惡軍州!他們究竟是怎麼逃過去的?」

「聽說招安時,他們兩人就已遠逃海外,去了日本、高麗。不過還有一種說法……」李二順湊前,神神秘秘地說道:「那趙瑜和趙琦自始至終就沒離開過昌國一步,一直暗中留在衢山島。」

「原來如此。」蔡官人點頭,「所以最近他們靜極思動,忍不住了,便出來子承父業騷擾海疆?」

李二順一笑,就知道他的話會被想岔掉。他解釋道:「官人卻誤會了。現在東海上太平無事,已經好幾年沒聽說有商船被劫了。」

「那怎生……」

李二順嘆了口氣:「這兩年,衢山島上被治理的井井有條,極是繁華,過往商船都不再在明州停留,直接在衢山島上停靠。現在的衢山港,比起杭州也差不離。」

「是回易私港嗎?」蔡官人問道。他對這裡的門道倒也清楚,泉州附近,幾個走私用的黑港其繁華程度的確不比正港稍差。

李二順再嘆:「若是回易之地,早就被剿了!現在市舶司的衙門都搬了一半到島上。這兩年明州的商稅一點沒少,只不過轉到衢山島上收了……」

幾人又聊了些閑話,李掌柜便告辭下去了。遠望著空空落落的大浹江,蔡官人心中忍不住的好奇,他對兩個伴當道:「既然如此,明日便去衢山島看看。我倒要見識一下,一個海寇之子,究竟有怎樣的經濟之才!」

注1:徽宗時,蔡京主政,於各路鑄夾錫鐵錢,當十大錢,發行全國,民間因此通貨膨脹,百姓怨聲載道。後雖停鑄,但鐵錢依然流通,當十大錢折三後,也繼續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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