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之卷 第三十六章 決戰(上)

午時正。

修長的船身如飛魚般迅快地掠過海面,尖削的船艏分開海水,在身後留下兩道逐漸盪開的白色尾跡。

十餘面帆蓬全數放開,棕黃色的裙蓬在主帆兩側舒展開去,好似迎風展開的飛魚翅鰭,一直延伸至船幫外。粗長的帆纜把它們正正地綁定在桅杆上,攏住了從後方拂來的寒風。風向西北偏西,航線卻是東南。

是的,是東南。

水戰之要,在水在風。隨風順流,亟往必利,逆風背流,戰必不遂。

官軍船隊自西南來攻,如果正面迎戰,那右前方刮來的朔風必然會給趙瑜艦隊的航行和編組帶來很大的麻煩。在海上船速一降,就等於是靶子,只有被射得份。因此趙瑜便決定率部在海上兜個圈子,繞道官軍之後,搶佔上風口。

「應該不止如此罷?」陪趙瑜站在首桅下,趙文問道。如果僅僅只要搶佔上風,沒必要兜那麼大的圈子。海戰時,兩支船隊在各自的視線範圍內互相兜圈子的情況所見多有。

「當然!」趙瑜沉聲道,「官軍來勢洶洶,而我軍卻戰意不高,說不定官軍的船隊在海面上一出現,後面的那些就會四散而逃了……不論官軍船隻多寡,正面相對決無勝算。」

「所以……」

趙瑜沉聲道:「所以只能偷襲。」

趙文抬眼看看正懸於正南方的太陽,海上不比陸地,偷襲的方法就只有一種:「從西面?」他試探的問道。

趙瑜嘿然一笑:「當然得從西面。」以己方船隊的航速來算,要想不被官軍察覺,而繞道他們背後,大約要兩個時辰。那時已是傍晚,日頭西垂,從西南方突襲官軍,船隊正好處在夕陽的所在。在陽光的掩映下,不接近到一兩里內,官軍絕對無法察覺海盜船隊的逼近。

「不止如此。」趙文自問已經摸清了趙瑜的盤算,他笑道:「那時官軍應已抵達衢山島,當他們看到被燒毀的棧橋,必定會認為我們已經棄守港口,要麼四散而逃,要麼退守主寨,所以肯定不會多加防備。說不定為了登島,會入港下碇,派小船送兵上島。到時,正好可以半渡而擊!」

「那要看運氣了!」趙瑜搖頭嘆道。其實,他還有一重計算,卻不便說出。佔據上風處,利於海戰,卻不利於逃竄。若是海盜船隊中有人要臨陣脫逃的話,處於下風處的官軍很容易就能提前攔截。如果官軍勢大難敵,水滸和三國兩船能憑自身技術上的優勢奪路而逃,而其他船隻,就只有被堵截的份。那時,海盜們欲逃無門,只有拚死一戰。

有夕陽相助,是為天時;順風而攻,又佔地利;但浪港船隊所缺的便是人和。有鑒於此,趙瑜就設計把自家艦隊領入不得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境地,如果能因此擊敗官軍,那是最好;如果不能,就把那些有二心的傢伙留給官軍領賞好了。

『反正水滸號和三國號肯定能逃得掉!』趙瑜冷笑回頭,只見自家的水滸號已然突得太前,卻把大隊拋在了里許之後。微微皺眉,他舉手高喝道:「雜帆收起,只留正帆!等等後面的人!」

聽到號令,水手們大聲應諾。從嵌在船幫的鐵環上解下系帆纜索,桅下絞車咕咕轉動,舒展至船外的裙蓬被寸寸吊起。帆蓬一收,原本被遮住的風立刻就吹向了船頭,船速徐徐緩了下來。

未時初。

用力哈了一口氣,夏三矛用細麻布把魚鱗鐵片編成的兜鍪擦了又擦,直擦得精鐵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方才罷休。他雙手捧著兜鍪,左看看,右看看,又理了理鮮紅的盔纓,小心翼翼地套在頭上。環鎖頓項披散下來護住頸部,他轉轉脖子,調整了一下,最後這才輕輕的把兩條繫繩在下頜繫緊。整好頭盔,他又拿起細麻布,低頭在身上鐵鎧甲片上找起污漬來。

在他身旁,一個身形如猴,滿面虯髯的漢子已經盯著他看了半天,這時終於忍不住了,「我說夏老兄,你累不累啊……不就是一套興國坊的鐵甲嘛,至於擦上幾個時辰?!」

夏三矛放下麻布,憨憨一笑:「熊將軍有所不知,小人這輩子都沒穿過鐵甲,今日是頭一遭,這不是看著稀罕嘛!」

這幾日,他隨侍在熊將軍身邊,兩人脾性倒也相投,說話間也親熱了不少。但夏三矛卻知道,這熊將軍看似粗豪可親,但若是脾氣起來,那是六親不認的。

當日在舟山渡登島,他帶著四百名關西兵,把渡頭上男女老少幾百號人屠得一乾二淨,又放了把火燒成了一片白地。等鄭家隊伍帶著趙櫓、趙瑾的頭顱趕到舟山渡後,他又毫不客氣地把兩枚首惡的頭顱強搶了過來。可憐鄭廣只齜了下牙,那熊指揮就一舉熟銅簡,把他的頭殼敲得粉碎,幾百名西軍順勢舉刀一圍,鄭家的人也被殺個乾淨,連女人也先奸後殺,一個也沒放過。

憑著趙家父子和後來在城中找到的賊相章渝的頭顱,熊指使成了熊軍侯,倒也能被稱將軍了。而鄭九、鄭慶這兩個苦主雖然明知鄭廣和他手下的百十人死得蹊蹺,卻不敢為他們喊冤,只能咬牙切齒地把恨意悶在心裡。幸虧鄭九送到島上的女兒是西貝貨,不然真的是賠了女兒又折兵了。

雖然夏三矛對鄭家也沒什麼香火情,但畢竟兔死狐悲,每當看到熊將軍須髯蝟集,如海膽一般的臉時,他心中總會登時升起一股寒氣,隨著血脈流遍全身。不過,他一直掩飾得極好,裝傻充愣著,硬是沒讓人看出他的畏懼。

「海上濕氣大,這鐵甲不時時擦,很快就會生鏽。童招討賞賜下來的器物,可不敢損壞了。」夏三矛繼續解釋道。

熊將軍一笑起身,他久隨童貫,所得賞賜無數,夏三矛的小家子脾氣,他自然無法體會。他舉目環顧,周圍艟艫雲集,千帆競流。有兩浙殘存的隊伍,有淮南東路的水軍,還有福建來的船隻,以及原浪港寨的叛逆,百十條戰船散布海上,甚至看不見首尾,如此陣勢,區區衢山島上的餘孽,怕是一看就會嚇暈。

遠遠的,有幾根煙柱冉冉而上。自從兩個時辰前,這些煙柱一直伴隨在船隊周圍,這種烽火報信的策略,也虧那些海盜想得出來。不過就算被發現也無所謂,他只希望衢山島上的叛匪餘孽不要望風而逃,至少能留下幾個,至少能讓他問明白章渝究竟是死是活,那張燒糊的臉,卻是怎麼也無法分辨出真偽如何。

申時初。

巨大的帆蓬把船頭籠罩在黑影中,遮蔽了身後的斜陽。殷紅的餘暉傾在海面,如火如血,一如即將展開的戰事。

趙瑜側頭而望,趙武的三國號早已趕了上來,正並排行駛在他座艦『水滸』的左側,船艏外板上畫著的眼睛(注1)清晰可見,不知這對能分辨海路的神眼能否同樣看清他們的勝利之路。

衢山島上幾處山頭的輪廓已經出現在海平線上,而官軍船隊的後列正在視線剛及的遠處隱約浮現,最多再過兩刻,便能追上他們。

戰事即起。

為防東面的敵軍聽到隨風而來的號音,趙瑜沒有使人吹響號角。一名旗手站在船艉舵樓上,雙手各持一面戰旗,舞出趙瑜的號令——全軍戰鬥準備。

一隊隊兵士手持山寨的神臂弓從艙中鑽了出來,開始在兩側船舷列隊。四具旋風砲早被固定在甲板上,石灰罐、毒煙球一箱一箱的堆在砲架旁。幾桶濕沙、幾十塊濕氈都放在易於取用的地方,如果船上起火,就要靠著它們。

趙瑜套了一身魚鱗鐵甲,其他兵士也都穿著鯊魚皮鎧。粗糙的鯊魚皮不但是不但是美食,而且硝制後,堅實程度只略遜於牛皮,不在紙甲之下。半年來,島上捕來的鯊魚無數,製成的皮甲,浪港軍中幾乎人手一套。

趙文回艙中了,沒有戰力的他在甲板上只是累贅,但陳綉娘卻手持樺木弓,穿著件黑色皮甲,從舵樓下的客艙中走了出來,站到了舵樓頂上。

趙瑜回頭瞟了她一眼,沒多話。這時候多一份戰力就是一份戰力,是死是活,就看她運氣了。

官軍的船隊近了。眼前的海面上密布著一片黑影,至少一百艘。趙瑜眯眼細看,卻不由啞然失笑。那支由不同船型的戰船湊合成的艦隊,前後距離拉得太開,首尾難顧,且不成陣型,都在向衢山島被燒毀的港口擠去。

「天助我也!」趙瑜大聲吼道。

唰的一聲,趙武的三國號上放下了裙蓬、側帆,船速瞬間提高,千五百料的大型戰船在海上狂飆突進。轉眼間就追上官軍船隊最後的艦隻。

船頭上趙武彎弓而立,在敵軍驚慌的號角聲中,射出了開戰的第一箭。

注1:幾乎所有的福船船艏兩側都會畫上一對眼睛,傳說中只要有了這雙眼,在海上就不會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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