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之卷 第三十五章 出戰(下)

蔡、陳二女隨了親兵,來到聚義廳的側門前。兩人抬眼觀看,只見廳內頭領雲集,人人披甲持銳,正一個個的躬身上前,接過趙瑜發下的令箭。

蔡婧猶豫了一下,停住了腳,聚義廳大堂乃寨中軍議之所,閑雜人等向不得入。蔡婧只是女眷,無寨中職司,沒有名分,此時不便入內。陳綉娘雖有個頭領的身份,卻也只是讓親兵入內回稟,自己並沒跟進去,作為外人,她總有分顧忌。

親兵悄步走進廳中,趙瑜不待他說話,一揮手,便命他站在一旁。為了安撫眾頭領,耽擱了一點時間,這些人不離開,他也不便當眾與蔡婧說話。

「眾位叔伯兄弟!」派發出最後一枚令箭,趙瑜總結陳詞,「爹爹、大哥雖已亡於奸人之手,但寨中軍力猶存。官軍不顧臉面,收買鄭、夏二奸,這正證明了他們沒有正面擊敗我浪港水軍的信心……」

「……這幾日,寨中大小戰船陸續回來了有七十多,精兵千五,且戰具皆備,比起一年前,尤勝一籌。官軍此次來攻,若來的船少,我便殲滅之,若來的船多,就載上島上人眾去外避上數月——去琉球、高麗、日本的海路我半年前便已派人探清,針圖、火長皆已齊全,現在趁西風去,春來東風起時便可回來——衢山地處外海,糧草轉運不濟,我就不信,官軍能把幾千大軍駐紮在衢山島上半年?半年後再回來,這兩浙外海還是我們的天下!……」

「……眾位叔伯兄弟都是寨中老人,想想五年前,還在浪港山的時候,寨中是何等凄慘?再想想三年前,我們剛奪下衢山島的時候,又是怎樣的狼狽?當年後退無路,得破釜沉舟,但現在我軍進退由心,來去自如,官軍再強,又有何懼?!……」

「……各部戰位,前已派定,請依令而行。敵軍將至,我不再多言,戰火即起,諸位宜勉之!」

眾頭領轟然應諾。懷揣令箭,各自去了。

看著他們離開,趙瑜暗自嘆氣。若是有趙櫓或是趙瑾在,剛才那番話就不必說了。雖然不服氣,但他的父兄的確是那種能讓部下心甘情願一起出生入死的領導者。以寨中威望而論,趙瑜遠不如趙櫓、趙瑾。所以他剛才的那番話才那般軟弱——開戰前,哪有先向部下保證後路的——只不過為了安撫眾人,防止他們立刻反亂,才不得不如此。

那些頭領,大半是收到噩耗後自昌國前線逃回來的。他們回島後,便私下串聯,趙瑜在島上暗樁無數,又怎會不曉。只不過大敵當前,不想把他們逼反,才姑且容之。

不過也僅僅姑且容之,若能如願退去官軍,這些人日後肯定要處理掉;若是不得不離開,他也只會帶著選定的三百人走,其他人,就留給官軍領賞罷!

見廳中軍議已經結束,陳綉娘不待通稟便走了進來,蔡婧在後亦步亦趨地跟著。

徑直走到趙瑜身前,男裝的英武少女開門見山地問道:「二郎,可是官軍到了?」

趙瑜點點頭:「正是!」他看看門外的光影,估摸了一下時間,「大約還有三個時辰!」

他在衢山西面和南面的外海上派了七條斥候快船,監視著各條海路。最遠的前出有五十里,直達岱山島。只要它們發現敵船,便會燃起船頭狼煙,然後由三艘漁船中轉,把敵情傳回島上——這是模仿烽火台的做法——由於每艘船的煙號不同,所以很容易判斷出敵軍的來襲方向和距離,不過船隻數量就只能欠奉了。

「可是要出戰?」

「能戰則戰,不能戰則走!」趙瑜略含深意的瞟了陳綉娘一眼,「前面我說的話,綉娘姐和婧妹你倆也該聽到了,我沒有在島上殉死的打算,只要能活下去,捲土重來並非難事。」他向外踱了兩步,又道:「所以你倆要跟我一起上船,到海上再見機行事。」

蔡婧屈膝一福,應聲道:「小妹知道了。」她牽起陳綉娘的手,跟著趙瑜便要離開。

陳綉娘一愣,尚有時間,怎麼東西都不收拾?她一頓足,拉著蔡婧停下來:「現在走了可就不一定再回來了,婧妹你的衣物和書籍都丟下嗎?」

蔡婧輕輕搖頭:「瑜哥哥沒讓我帶,那就不需要帶,或是不能帶。我聽瑜哥哥的。」

趙瑜一笑,他不讓蔡婧收拾什物,是怕驚動了僕役們。寨中的僕役不少,都是些老弱,他並不打算帶走。但這事無法明說,蔡婧心軟,要是讓她知道了,趙瑜擔心會誤事。不過蔡婧對他無條件的信任,倒顯得他多慮了。「婧妹、綉姐你倆的船艙里,女兒家的用品我都準備了一些,應是夠用了。沒必要再回去收拾家當。敵軍將至,事不宜遲,能早一刻便早一刻。」

蔡婧低頭謝道:「謝瑜哥哥顧念。」她就想要走,但陳綉娘仍緊緊拉著她。

「你抄的那些經文呢?不是要燒給蔡二叔的嗎,就這麼不要了?」她尖聲質問。她想不通,為何蔡婧如此洒脫。她其實更想質問趙瑜,衢山島上的基業為何說丟就丟,竟無半點不舍。

蔡婧寧寧定定地看著陳綉娘,幽黑的雙瞳卻清澈無比,陳家大娘的心結,這些天她也看出一二:「小妹抄寫經文,是為了一贖爹爹今世之過,也為了祈求爹爹來世平安,這是小妹的一點孝心。但現在把這些丟下,卻不是不孝。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損,保護好自己是更大的孝心……」她輕輕撫上陳綉娘的手,掌心暖暖的,「姐姐以前做的並沒有錯。陳家伯伯在天有靈,若看到姐姐至今仍安然無恙,一定會很高興的。」

倒斗嶴港。

當趙瑜帶著蔡婧、陳綉娘還有幾個親兵趕到港口的時候,原本停泊在此的大部分船隻都已出航而去。抬眼而望,港口外的海面上,點點都是帆影。

『跑得真快!』趙瑜冷笑,如果真的開戰,是不能指望他們的。

極目遠眺,在視線的盡頭,有兩道散亂的煙柱隱約可見。那是兩條作為中轉的烽火船分別放出的信號。這證明兩條相隔十五里的烽火船都看到外圍斥候船點起的狼煙。根據它們的煙號,再輔以一點基本的三角計算,趙瑜很快便得出了敵軍現在的方位和距離——西南方,三十里。

趙瑜抬頭一看身邊船隻桅頂的定風旗,這判定風向風速的旗幟在風中舞動,旗尾的飄帶半垂著,指向東南。他咂咂嘴,『只剩兩個時辰了。』

「二郎!」看到趙瑜趕來,趙文在一艘船上搖手高喊。很快,趙武也在他身邊探出頭,一見是趙瑜,就一個跟頭從船上翻了下來。

趙瑜等人疾步走了過去。這艘船和旁邊的一艘就是他們所要乘坐的戰船。接下來,不論是迎戰,還是遠揚,都是要靠著它們。

走到船邊,仰頭望著高聳的船幫,蔡婧、陳綉娘眼裡都透著好奇,「這船真怪!」陳綉娘道。「帆也很怪!」蔡婧附和道。

趙瑜笑道:「是你們少見多怪!」這兩艘船便是馬林溪傾力打造的心血之作,首尖體長是廣船的樣式,但馬蹄形的『花屁股』卻是福船的特點,桅杆雖然只有三根,但桅頂的野狐帆,加上主桅兩側的插花帆和蓬裙,使得船上的帆蓬卻增加到十餘面,這到宋末元初才出現在福船上的特徵,卻在趙瑜的提點下被使用在船上。

有了這些特點,這兩艘船順風時至少比它船快上一半,而就算逆風,走起之字來也比原來寨中快船有兩成的優勢。但是,由於帆多了,船上耗用的人手,也比以前多上一倍,幸好這兩艘船是趙瑜預備用來遠航海外的,被塞進了三百多人,卻不虞匱乏。

這兩艘船一名『三國』、一名『水滸』。這名字起得與船一樣怪,趙文趙武皆是不解,但趙瑜卻不多加解釋,只是把三國號交給趙武,而把自己的位置放在了水滸號上。

此時,港中船隻皆去,只剩三國、水滸。偌大的港口中空空蕩蕩,相比起從前千帆匯聚的場面,凄清慘淡得令人落淚。港中原有的人員、奴工都被趙瑜調走,現在站在棧橋上的,就只有趙瑜數人。

「二郎,快點上船罷!」趙武忍不住催促道。

趙瑜身子一讓,「綉姐,婧妹請先上去。」蔡婧輕提裙裾,和陳綉娘走上陡峭的搭板,如同靈活如枝頭上的雲雀,極輕巧地幾步跳上船去。海上兒女,自是不同。

趙瑜緊跟著上了船。他在船上對棧橋上的趙武道:「把棧橋燒了後,就早點跟上來。」

趙武高聲應是。短時間內這棧橋也用不上了,也用不著留著,如果官軍要登島,沒有棧橋,也給他們留下麻煩。就算打贏了官軍,這港口暫時也用不到,有東面的船坊港就足夠用了。

趙瑜上船,在水滸號上久等著的水手們高高吹響了出港的號角。幾名水手持斧砍斷拴在棧橋上的纜索,船頭絞盤轉動,木爪石碇緩緩出水。船身輕輕一震,開始隨著水波起伏。八條尾櫓探入海中,左右划了起來。

「出海嘍!」桅頂的號手高聲叫道。

船上眾人一齊應和。「出海嘍……」

大觀四年正月初一日,元旦,趙瑜領兵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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