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之卷 第三十一章 戰備(下)

大觀三年九月二十五,丙寅。

已是深秋,觀音山頭的幾株老楓上的紅葉一片片地開始凋落,天空中,排列整齊向南飛去的大雁隊伍也多了起來。

趁著這幾日天光甚好,趙瑜組織起奴工把日前搶收下的稻穀,翻曬晾乾,收攏入庫。南面鹽田,也收了今年最後一期鹽,天再冷些,那日頭就要連滷水都曬不幹了。島上的住戶,也都開始為冬天做準備,縫衣、儲草、屯糧,不論是農家還是漁民,要做的事都差不多。忙碌之餘,女人們聚在一起為孩兒們縫縫補補,而男人們也可以坐下來喝點土酒,聊聊天。如果不是家中有人投了浪港軍中,那在他們心裡,海峽間不斷積蓄醞釀著的戰事,就離得很遙遠。

不過,趙瑜卻無法如此悠閑。前年和去年,蔡禾都會在這時派奴工為島上軍民修葺房屋,但今年趙瑜卻沒繼承下來。為了修造東海王府,趙櫓把島上的奴工抽走了三分之一,若不是趙瑜警告說會影響造船進度,被調走的奴工恐怕還要加上三分之一。

少了數百精壯勞力,趙瑜的計畫就不得不往後拖延。幸好再過半月,農事和鹽田中的人手就能空閑出來,只要趙櫓不再來抽調,耽擱下的進度也許還能趕上。

只是對於趙櫓的動作,趙瑜現在也無法確定。自從稱王之後,趙大當家就如同變了一人。愚蠢昏聵之舉一樁接著一樁。修建王府是一樁,搜刮民女充實後宮又是一樁,而三日前,本島送來一批麻布,聲稱要把東海王座艦上的帆蓬由竹帆改為布帆,則是最新的例子。

中國古代的船帆多用竹葉、篾片和蘆葦製成,主要是因其材料豐富,成本低廉,質地也極為堅韌,只要編得細密一些,也不虞有漏風之苦。這種中國特有的硬帆,雖然升帆時吃力,但遇上驟風,只要解開纜繩,就能自動掉下來,安全性甚高。至於布帆,此時則只有麻布——棉布得等到百年後黃道婆改造織機才開始普及——能御風造帆的麻布,比尋常用來制衣的布料要厚重許多,價格當然也要打著滾的往上翻,而效率,卻不比竹帆好上多少。據趙瑜所知,只有西湖的畫舫上才掛著布帆,海上卻沒見過人用。

雖然暗嘲趙櫓仿效婊子的行為,不過為了及時交差,他還是得盡心賣力。今日,他便把其他煩心事交給趙文去頭痛,自己則由馬林溪陪著,在衢山船坊的帆作中檢視工作的進度。趙櫓稱王,馬林溪也有封賞,現在的馬大工為東海國的工部郎中兼判軍器監事,不但船坊由他掌管,衢山島上的弓箭、火藥、甲胄幾個小作坊也歸入他管轄。馬林溪對此心滿意足得緊,已經許久未提回鄉之事了。

走在作坊中,看著一匹匹細麻布在帆作工人手中被熟練地剪切、拼接、縫製成型,趙瑜回首對馬林溪笑道:「平日只見馬叔你們用竹葉、篾片編製帆蓬,沒想到織起布帆也這般熟練。」

馬林溪自傲道:「莫說布帆,就算錦帆,也一樣會做。當年神舟上所用錦帆,那可是雙面上礬的重絹,論材料、論質地,都不是麻布能比。」

趙瑜點點頭,贊了兩句,又問道:「這幾面帆,再加上備用的,大約幾時能完工?」

「只需三日。到時,可以同剛造好的兩艘新樣戰船一起給大王送去。」

趙瑜笑道:「先把帆送回去。新船暫時留在島上,這是我送給大哥的賀禮,現在就送還早了點。」

這兩艘新船,是趙瑜假借送禮的名義,請馬林溪親力打制。龍骨、大鬣(副龍骨)和船肋都仿廣船(注1)式樣用鐵力木所造,比起以前修造鳥船所用的松、杉,要堅實許多。而船舵,馬林溪結合了福船和廣船的優點,造出了可升降的多孔平衡舵,船隻的可操控性和靈活性大大加強。除此之外,船板三層加厚,關鍵位置甚至有四層,水密隔艙也由常見的十三艙增多到十七艙,雖然因此減少了船上的使用空間,但比起所加強的防禦力,還是很划得來。

按馬林溪的說法,在這兩艘船面前,以前的戰船就像雞蛋殼一樣脆弱。不過,與增強的戰力成正比,新戰船的花費也大大增加,趙瑜傾盡幾年來的私囊,也不過打造出兩艘。

對於不能把心血傑作及早向人展示,馬林溪有些失望:「那我就讓細工把艙內再打理打理,刻上點花樣,看起來也喜氣點。」

趙瑜笑笑,正待說話,一個兵士跑了進來,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叫道:「二郎!」

趙瑜一看,見此人是服侍趙文的親兵,臉色就是一變,忙問道:「可是文兄弟有事?!」

那親兵喘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一個帆工給他倒了一碗水來,他接過來兩口喝下,方回過氣道:「不是小文頭領,是小武頭領!是小武頭領回來了。」

趙瑜大喜:「武兄弟沒事?!」

「沒事,沒事,精神著呢!」

懸了兩月的心,終於可以放下,趙瑜也不再心急,便悠悠閑閑跟著馬林溪視察起船坊來。

晚間。

洗塵宴後,趙瑜、趙文坐在書房中,聽趙武彙報採辦貨物的成果,以及這兩月來的經歷。

「俺乘船南下,怕給熟人撞見,沒敢沿海岸走。出了港就直接向南,本想行上幾日,再轉向西,正好能到溫州附近。卻沒想到撞上了八月中的那場颱風。

當時風急浪高,船一沉一浮,不像在海上走,倒像在水裡游,人泡在海水裡的時候多。俺看著情況不妙,便把桅杆放倒(注2)。誰想到桅座不結實,一陣大浪捲來,竟把主桅給捲走了。

俺們和船在海上受了三天的風,也不知給卷到哪兒。等風雨過去,就只能掛起首尾兩面小帆,慢悠悠地向西走。直直行了七八天,才看到陸地。等俺上岸一看……二郎……你猜,俺到哪兒了?」

『這小子該去學說書。』趙瑜笑想著。八月中的颱風,是從東面登陸舟山。對於向南行的趙武來說,風勢應是從東北而來。被十級以上的颶風吹了三日,就算沒有風帆,也該到台灣海峽了。他道:「泉州還是漳州?」

趙武張大嘴,一臉呆樣:「二郎你怎生知曉俺到得漳州?」他看看趙文,趙文搖頭:「俺沒說。」他又看向趙瑜,趙瑜笑而不答:「自個兒去想。」

趙武搔搔腦袋,只好繼續道:「俺在漳州等了十天才把船修好——當時在船坊里排隊修船的太多了,都是被颱風打的——不過,也沒空等著。俺用了二郎你給的溫州路引,派了人在龍溪、長泰採辦貨物,還租了條船去漳浦走了一趟,二郎你要的四千斤硝石,俺在漳州下面的十幾個鎮子分幾次就買齊了……」

趙瑜贊道:「做得聰明。」要火藥,硫磺、硝石、木炭都必不可少。島上硫磺不少,此物能制火藥,更能發煙,是海戰必不可少的裝備,幾年來,浪港寨劫了不少日本來的硫磺商船,庫存有數萬斤之多。而木炭也很多,唯獨缺了硝石一樣,島上不過數千人,就算日日從茅坑和牆角刮取,也不敷使用,只能外購。不過硝石能制火藥,大批買賣向來被官府監控,趙武能想到分地分批購買,的確做得聰明。

被趙瑜誇獎,趙武得意得很,但他只高興一會兒,很快又沮喪道:「不過,硝石容易買,但二郎你要的牛筋牛角還有牛皮都難買到。俺在漳州只收到一點,後來又北上泉州。海邊每個港口和鎮子都停下來找,也不過只買到四百張皮,三百七十多對角,而干牛筋,就只有兩百斤,全是水牛,沒有黃牛。」

趙瑜安慰道:「這怪不得你。這些東西本就是被官府統購,連耕牛宰殺時都有官府派人盯著,你能買到這麼多,已經很難得了。」大宋每年造弓弩甲胄數以十萬,如牛皮牛角牛筋這等戰略物資,絕不會讓私人過手,有錢都難買到。

趙文在一旁嘆道:「二郎,現在就只有兩百斤牛筋,你想要造的什麼扭力弩炮,怕是造不了。」

趙瑜苦笑,扭力弩炮是他從前世的記憶中找到的東西,傳說中能把幾十斤重的石彈發射到數百步外,當是海戰的好武器。不過經過趙文計算,不提威力,單單那弩炮的成本就讓人難以忍受。一頭八九百斤的健牛身上的筋腱不過數十斤,其中能用在弩炮上的長條筋腱不到一半,如果再晒乾了,就僅剩區區數斤。而單單一台弩炮上用的干筋就要幾十斤,整整十頭牛才能換一台弩炮。如果把製造這台弩炮所花去的銅錢都熔了煉銅,用來鑄真正的青銅炮也足夠了:「忘了那玩意兒罷……我們還是用弩箭和旋風砲!」他對趙武道:「你繼續說。」

趙武道:「除了這些也就沒什麼了,現在鐵錠被官府盯著,俺不敢買,就每個鐵鋪買二三十件鐵鍋,沿海北上,幾十個鎮子,百多家鐵鋪,倒也湊快兩千件,合起來也有萬斤。還有幾百斤種子以及書和紙,都在艙里放著……啊,對了……我到了莆田時,還看到了一件怪事。」

「什麼怪事?」

「鄭家!鄭家還在莆田!」

注1:廣船、福船(鳥船為福船的一個分支)還有沙船為中國古代海船的主要船型。沙船為平底,擱淺時不會傾覆,宜在北方淺海航行。廣船、福船都是尖底海船,適宜遠海航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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