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之卷 第二十九章 攤牌(下)

趙瑜哈哈大笑:「內有明府,外有官軍,內憂外患,當然是大禍臨頭了。」

他戰國策讀過多遍,章渝這點說客伎倆也看得通透,不過是處在下風,想扳回來罷了。

聽見嘲笑,章渝臉色不改,他心情平復後倒真有了幾分說客的架勢,「不知二郎可聽說過張元、吳昊?」

「只聽過元昊,分開了可就不知道了。」西夏開國之主的名諱,人盡皆知,沒有哪個宋人對他不咬牙切齒。

章渝一拍桌案,大聲道:「正是這虜酋。這張元、吳昊本是關中士人,因懷才不遇便投了西虜,為引虜酋注意,故意把自家名諱改作元、昊二字。西虜立國,賴此二人甚多。除此之外,皇佑年間的儂智高之亂,熙寧之時的交趾之變都有士人助紂為虐,所以朝中對士子叛國,最是警惕不過。」

說到這時,他停下來一看趙瑜,趙瑜聽得入神,催促道:「明府還請繼續。」

章渝笑了,又道:「某雖不才,好歹也是一榜進士,比起那些不第士子,可又勝了許多。若朝堂知吾附逆,二郎你說,官家會做如何想?二府會做如何想?有我在寨中,那招安之事,就算大當家翹首以待,朝堂上也沒人敢提的。」

「大哥做的聰明事啊……」趙瑜嘆著,「不過……若我把明府的頭顱奉上,不就萬事皆安了嗎?」

「二郎說得卻是沒錯,只可惜……遲了。三軍已動,正如那寶劍出匣,哪有不見血就回鞘的道理?」見趙瑜不信,章渝解釋道:「兩浙天府,國之重地,京中漕糧,仰食於此。且明杭二州,單市舶之入,每年亦以十萬計。而收編浪港千人,每年所耗不過數萬,兩下相較,孰重孰輕,難道二府諸公會算不清?現下兩浙亂了半年,京中早已不安,為何招安的敕書卻還未到?……我想那招討使,應已出京在道……浪港寨面對的將不再是一州一路的水軍,而將是大宋舉國之兵。二郎,寨中要大禍臨頭了!」

章渝一番長篇大論,說得直喘。而趙瑜卻悠然問道:「說完了?」

「啊……?」

趙瑜搖頭感慨:「你們這些措大啊,就是有事相求,偏還要說些彎彎繞的話,讓人反過來求你。就不能有話直說嗎?」

「二郎,我說的可都是實話!」

「我知道,但你跟我說這些的目的是什麼?如果你真的關心寨中安危,應該去對父親和大哥說,他們才是管事的。」

「……」

章渝無言以對,趙瑜繼續道:「現在大哥忌我,父親疑我,我已是心灰意冷,寨中之事也無意再理會。官府來招安也好,來圍剿也好,我都不想管了。就算寨子被攻破,我大不了揚帆出海,海外這麼大,我去高麗、日本躲個五六年再回來,那時我也不過二十啊!」

「二郎……」

趙瑜一拍手,洒然道:「明說罷,明府你有我的把柄,而我也知道明府你想要什麼?我給不了你權,給不了你財,但我可以保你一條命。一本空白度牒,一個與你體貌相似的奴工,再加上一艘停在合適地點的小船,不知明府意下如何?」

章渝低頭沉思。趙瑜等了一會兒,不耐煩起來,又道:「這樣罷,我再助明府三千貫的金珠,以明府之才,拿這三千貫當本錢,日後做個陶朱公卻也不難。不過,我能出的也就這麼多了,若明府還不知足,大不了一拍兩散。就算明府說些對我不利的話,大哥視我為寇讎,也許會信,但爹爹那兒可不會,疏不間親的道理,明府應該懂罷?」

嘆了口氣,章渝抬頭笑道:「二郎這麼為小人著想,小人再不知足,豈不是不知好歹。不過,小人還有一個請求,不知二郎能否答應?」

「什麼請求?」

「小人只是想求二郎,如果二郎日後真的要遠行海外,能否在船上給小人留給位子?」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該說的都說完,章渝起身告辭。趙瑜站起送客,走到門邊,突然一拍腦門:「差點忘了,度牒和金珠,下月對賬時會使人同賬簿一齊送來,反正除了明府和我,這東西怕是也沒人會查看。至於替身,會混在雜役中安排進縣衙,到時明府找機會把他提拔到身邊便是。」

章渝大喜:「多謝二郎。」

盯著章渝推門而出的背影,趙瑜微微冷笑。這廝到最後還在說謊,若他真的有心一起出海,度牒就不該要,都躲到海外了,還要這個有何用。金珠財貨也可以存在趙瑜這兒,上船後再取。不然出逃的時候,帶著沉甸甸的財物,豈不是累贅?……船上的位子,看來是沒必要留了。

八月初,趙瑜回到衢山。

這幾日在船上,他一直都在考慮日後的發展。對於大宋朝中的反應,章渝應該沒有說謊,但要說是大難臨頭,卻也不至於,只要大勝一仗,再砍了章渝頭送過去,一樣能招安。只是趙瑜清楚,他能想到的事,章渝一樣也能想到。那廝為了保命,一定還有後手。所以,該做的準備也得及早做起來,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不過,除了思考後路,趙瑜也在反思,為何他會落到如此田地。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句話——性格決定命運。這句他前世被人說爛的話,卻完全解釋了他的疑問。

他實在太小心眼了。有奪天下的野心,私下裡卻錙銖必較,豈不可笑。浪港寨丁點大的地方,有什麼好爭的。如果他學學李世民,先幫家裡打下一片江山,只要立下功勛,就算回頭把兄弟都砍了,他老子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偏偏他小氣,看到父兄心安理得的享受自己辛苦得來的成果,就心中不忿,想要搶回來。卻不想想,若沒有浪港寨的勢力,沒有趙櫓的威望,沒有趙瑾奮力征戰,他有幾件事能做成?

日日看海,卻沒有如海般的心胸氣度,當然成不了大事。再加上他又好耍小聰明,在一群沒多少心機海盜中還能得意一下,碰上個同進士就立刻吃虧。一點小伎倆,被人看得通通透透。章渝只憑一點線索,就能判出他要弒兄弒父,若比頭腦,趙瑜自愧不如。

其實趙瑜本不打算謀害自己的便宜老子。但鹽田建起後,一看到寨中上下一副坐吃等死的樣子,他便忍不住了。雖然對這段歷史不是很明了,不過離天下大亂只剩十幾年的事,他卻是清楚的。在他看來,要是再讓趙櫓、趙瑾耽擱下去,可就來不及了。不想白來這一遭,就要把絆腳石鏟走。

但直接動手是最蠢的舉動,如果趙櫓、趙瑾接連意外身亡,任誰都會懷疑上他。所以,趙瑜定下計畫,唆使寨中出兵。如果一切順利,不但能得到夢寐以求的明州船場,以及昌國的財力、人力,還能乘機把父兄趕上岸。只要自己能控制住衢山島,他們兩個是死是活,其實無所謂,就算嫌他們礙事,也只需一句流言。

剛開始,一切正如他所預判,攻佔昌國輕而易舉,對上州軍也是摧枯拉朽,明州船場也如願到手。但等蔡禾一死,一切都亂了套,章渝的出現更是對他的致命打擊。

現在想來,如果他少點私心,為寨中多培養出些人才,蔡禾其實也不會累死。如果他不是把父兄當作懸絲傀儡來耍,而是把他們的心中的想法也計算進去,結果也不會如此糟糕。但他卻兩樣皆誤,落到如此境地,也怨不得他人。

不過正如他對章渝所言,他還年輕,五六年後也不過二十。改正自新,現在還來得及。把前事都忘卻,回到衢山島後,可以從頭再來。

整個八月,趙瑜都在衢山島上忙碌著,幸好傷愈的趙文幫了他不少,不過還是得拄著拐——他的左腿瘸了。這一月,有兩場颱風,從島上呼嘯而過,狂風暴雨帶來了巨大的損失。房屋、人畜皆有損傷,即將收穫的田地也損失不少,但新造戰船卻因及時綁上繩索得以安然無恙。不過颱風帶來的並不都是壞消息,北上明州的福建諸州水軍在海上全軍覆沒,新任浙東安撫招討使張商英吐血暈倒,不能理事,剛剛從成都起複,現在又因病去職,可謂運氣不佳。此報傳來,島上眾人彈冠相慶。

九月中,昌國傳來消息,九月初九,重陽之日,趙櫓祭告天地,自號東海王,並上表宋廷,自稱願為藩屬。同時大肆封賞,浪港寨中人人得官,其中趙瑾為世子,章渝為相。至於趙瑜,則被封做蓬萊侯。

『耍猴兒呢!』趙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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