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之卷 第二十八章 攤牌(上)

收起心中驚悸,趙瑜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張貌似蠢笨,實則精明的臉,「明府,」他問道:「大哥究竟許了多少好處,讓你如此助他污我?」

「不過是好吃好睡,酒肉女人罷了!」章渝嬉笑道,並沒否認趙瑾指示他藉機構陷趙瑜。

「哈哈,明府可真是知恩圖報啊……只可惜你為大哥盡心儘力,他卻暗中害了你的性命。明府你為寨中做事,本是極機密的一樁事,卻數日內在兩浙傳得沸沸揚揚,明府可知究竟是誰人走漏?」

「大郎信我重我,為了留我才出此下策。小人雖是因此有家難歸,但大郎的厚意還是銘感於心的。而且……」章渝笑容轉冷,「就算小人入伙寨中的消息沒傳揚出去,到了招安時,二郎你可會依諾留下我的小命?」

趙瑜眯起眼睛:「明府何時明白的?」對面之人不是蠢貨,虛言偽飾反會讓他小看了。

「當日大郎來牢中時,吾便已知曉。大當家若受招安,頂死一個巡檢。這等芝麻小官,只要吾復任,一句話就能滅去滿門。破家太守、滅門縣令,可不是說著玩的。為防吾日後報復,當然要事先斬草除根。若我是大當家,也不會笨得去守諾。」

「明府既知日後必有一死,當初為何又會答應下來?」

「如不應下,當時便是死,不若從命,好歹活到現在。」章渝幽幽一嘆,「吾自負聰明絕頂,卻沒有殺身取義的膽子。如今只能多活一日算一日,走得一步算一步了。」他扭頭對趙瑜,雙眼陰冷,臉上卻堆出笑來:「到底比不上二郎你,事事前瞻,步步謀算,凡事皆在掌握中。浪港寨今日能如此興旺……都是二郎你的功勞啊!」

趙瑜低頭喝茶,避過章渝的視線:「明府謬讚了。寨中能有今日,多是父兄之力,我可不敢稱功。」

呵呵笑了兩聲,章渝轉過話題:「不知二郎而可曾看過懸絲傀儡?吾當年……」

「明府……」趙瑜一口打斷,面上微怒:「雖然這幾年寨中謀劃多出於我,但拍板定案還是爹爹,只是各有分工,幾曾把爹爹、大哥當傀儡來耍過?!」

「二郎莫怒,二郎莫怒,卻是小人說錯了……」章渝連連擺手認錯,但臉上卻無絲毫歉意,他笑著:「不過,單看去歲寨里出兵攻打縣城,二郎你從中出力良多,不由得不讓人誤會。」

「提議是我,出戰的也是我,但做決斷的可不是我!」趙瑜嘴上兀自強辯,暗中卻心念萬轉,『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拍板的是大當家沒錯,但說服大當家的卻是這個啊!」章渝拿起賬簿輕輕搖著,笑道,「二郎……你看,這事又繞回來了。」他一頁頁地翻著賬簿,搖頭而贊,「吾歷任地方十餘載,《元和》、《太和》(注1)爛熟於胸,會計之術可稱得上是行家裡手,但如這等連一文錢也挑不出錯的賬簿,小人可是第一次見。不過……」

他把賬簿放回几上,在封面上一下下地拍著,「所謂事有反常必為妖,就因為做得太漂亮了,反而顯出假來。大郎同我說過,浪港寨起兵做反,是鹽入減少。按帳中記載,去歲的確是比前年少了四成,如果只看賬簿的確挑不出毛病。但偏巧去歲吾看著海上來來往往的私鹽船眼熱,使人從衢山偷師,學著在鹽場中開了幾片鹽田,這私鹽的買賣倒也知道一二。」

不讓趙瑜辯解,他一句快過一句,「天下人口億萬,哪個月不耗鹽百萬?豈會因為昌國多上幾十頃鹽田,就會讓鹽販不去衢山買鹽了。這少去四成的鹽入,近萬貫的錢鈔,到底去哪兒呢,還用小人明說嗎?」

「沒錯,」趙瑜一口承認,「為了讓爹爹同意出兵,我是做了些手腳。」既然老底都被揭了,也不必再強辯。在他看來,章渝抓了他的把柄,不去通報趙瑾,反而當麵攤牌,定是有事相求,用來做交換的。既然如此,就等著這章知縣的下文好了。

「不僅僅是鹽入,吾這縣中諸僚佐的家產也少了近半,多是金銀之類,加起來,恐怕也有萬貫吧?」

「大約八千貫。」趙瑜也不諱言,直接把底亮了。

見趙瑜說得坦誠,章渝點頭笑道:「所以說,這一仗完全是二郎你推著打的。不過,為何二郎你坐地摟錢的買賣不幹,偏偏要做造反這門斷頭生意,小人卻一直想不明白。若說是要招安做官,小人本是決計不信的,小人原本猜來,二郎你百人奪城立下大功後,大郎為了一較高下,必定會出戰爭功,到時兵凶戰危,免不了會有些意外……」

「為什麼明府現在不這麼想?」趙瑜問道。雖被章渝稱他欲陷兄長於死地,他卻絲毫不怒。他和趙瑾之間的爭鬥已趨白熱化,再裝模作樣地撇清,也瞞不過人。

「因為這些日子,同兩位當家喝酒聊天時,聽了些關於二郎你的故事——七歲開蒙,三月後,五經便可成誦:九歲學算,只一月,帳務就交予爾手。」章渝感嘆著,「如果這些不是大當家和三當家在吹噓,那二郎真可謂是天縱之才,如果不是生錯人家,保不住能中個狀元。所以想來,如果以為你只有這點謀算,卻把二郎你小看了。」

「那明府現在作何想?」

「說不定二郎你真的想做官呢!以二郎之才,如果機緣巧合,日後升做橫班(注2)也是等閑。不過……小人覺得還有一種可能?」

「說來聽聽。」

章渝卻不急,他輕呷了口茶,方才慢悠悠的道:「二郎你今年不過十五,就算被招安,也進不了軍中,只會被發遣回鄉。而大當家和大郎卻能被留下,大當家多半能當個巡檢,而大郎不到二十五,則只能做個不入流的都頭。不過,職位雖卑,好歹也算是吃了官糧。」

趙瑜皺眉:「這又如何?」

「單看此事當然沒有什麼。只不過二郎你知否?海寇受招安雖然時常有之,但落得好結果的卻是不多。前幾年,福建路一個曾做過海寇的都頭,便是因為一句流言,被塗了漆架在火上活活烤死,大當家與小人喝酒時,也談及過此事。聽大當家話中之意,對此也是擔心的緊,生怕自家也落得如此下場。若非如此,我勸他莫受招安,也不會那麼容易。此事……二郎你不會不知吧?」

趙瑜一字一頓,冷冷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章渝壓低了聲音,森森道:「弒父弒兄,二郎……你好謀算吶!」

趙瑜瞳孔一縮,冷笑道:「明府,胡亂說話,老天不劈你,也會有人砍你的。你若想幫大哥害我,最好再換個理由,這說法沒人會信。」

「如果我突然死了,大郎便會信的。我早已寫下書信交人收好,只要我一死,便會送予大郎!」雖然與趙瑜互不相讓地互瞪著,但章渝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起來。他說趙瑜要謀害父兄,不過是為了討價還價,其實他自己都不信。大宋雖大,殺人放火的案子也常有之,但弒父之事,十年也不見得有一件。只是,看趙瑜的反應,分明就是事實。

趙瑜的視線在章渝顫抖的手上打著轉:「如果明府你一心為我寨中辦事,不亂摻和,當然不會出什麼意外。」

「啊……啊……」章渝乾笑著,原本想用來要挾趙瑜的借口,反而嚇到了自己。而且趙瑜說得沒錯,此等逆人倫的忤逆之舉,空口白話,沒人會信。只要趙瑜不蠢到來滅他的口,就連趙瑾都絕不會相信他二弟會有膽子施計謀害趙櫓。就算傳出去,反而會是趙瑾被懷疑在陷害趙家二郎。

「明府,你還有何事?」雖然今天首次佔了上風,但趙瑜心情依然很糟,直接下起了逐客令。

章渝現在陣腳大亂,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準備好的台詞:「二郎,你可知寨里已大禍臨頭了?」

注1:全稱是《元和國計簿》、《太和國計簿》,為唐時的經濟統計資料,同時也包含了比較完備的會計制度和記賬法。

注2:也稱橫行。宋時高級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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