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之卷 第二十七章 野心(下)

「爹爹!爹爹!」宴後,趙瑜緊追著趙櫓進了後堂,章渝的事必須要問個明白。

「哦,是二哥兒啊……」趙櫓醉醺醺的回過頭來,道:「你送的壽禮,爹爹看過了。好得很,好得很!爹爹我歡喜得緊吶!」他哈哈大笑,心情極是暢快。他當了幾十年海盜頭子,只有今天,最為開心。只不過殺敗了幾萬官軍,使喚著一個進士,原本一起呼幺喝六的老兄弟便都變得恭恭順順,大氣也不敢出,如果能當上皇帝,不知又該如何痛快。

「是啊,是啊!」陪在一旁的章渝笑得極為諂媚,「如此大的戰船確是少見,就算福建路恐怕也沒有幾艘!」

趙櫓呵呵笑著:「章先生你不知,主持修造這艘船的可是當年打造神舟的馬大工的兒子!當爹的有本事,兒子當然也不會差!」

章渝愣了一下,繼而連連點頭:「啊……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家學淵源,果然名不虛傳!」

「爹爹!」趙瑜叫道,他可不是來聽醉漢胡扯的,他瞪了一眼章渝,原任知縣很識趣地退到一邊。趙瑜湊近趙櫓,壓低聲音問道:「為何他會在這裡?」

聲音在趙瑜身後響起:「為何章先生不能在這裡!」趙瑜回頭一看,卻是趙瑾。他把至善送去安歇,剛剛回來。

「大哥!」趙瑜急看向章渝,卻見他已經退出了門,站到了院子中,顯是為了避嫌。他回頭對著趙瑾:「難道大哥不知,這鳥官的事一泄露,他便死定了,就算招安也絕輪不到他頭上。本就是用性命來要挾他做事,但現在明知必死,還用著他,你就不怕他暗中使壞?!」

「章先生不是這種人!」趙瑾搖頭斷言。

如果不是地方不對,趙瑜差點就要笑出來,他看看已避到院中十丈外的章知縣:「大哥……你可知你這位章先生幾年來到底貪了多少?」

「周圍都是貪官,他又怎能不……那個隨波逐流呢?不過……」仗著身高,趙瑾俯視著趙瑜,悠悠道:「二弟,這幾年……你又貪了多少?!」

趙瑜聞言一顫,瞟了眼趙櫓,見他冷著臉不動聲色,心中一沉。忙收攏心神,沉聲道:「大哥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趙瑾冷笑,「我的好二弟啊,若不是章先生,爹爹和我還真不知道,你不但聚財有一手,貪污也是一樣出色當行啊!」

鼻音哼了一聲,趙瑜抬起一邊眉毛,嘲笑道:「原來是『章先生』說的……」

趙瑾笑著搖頭,一副貓咪看著爪中老鼠垂死掙扎的表情,旁邊的趙櫓出聲道:「二哥兒,我問你……那假帳是怎麼回事?」

「假帳?」

趙瑾笑道:「當然是假帳。前日章先生查賬,卻發現二弟你記的賬簿里滿是鬼畫符的東西,只在最後記個收支結餘。寨里的錢,到底是如何而來,又是如何而去,都一概不清,不是假帳又是什麼?」他搖著頭,「不過,沒想到二弟你連假帳都不用心做,只是亂塗亂畫一番,你是明著欺爹爹和我不懂帳房之事啊……」

『僅僅是文字嗎?』趙瑜心下一松,故意皺眉:「那是阿拉……大食數字,為了方便才用的。賬簿第一頁,我不是寫明了與文字的對應嗎?」

「大食?」趙瑾只抓住了趙瑜的第一句話,「這麼多年,寨里倭商、麗商搶過不少,但什麼時候跟大食番商打過交道?……別跟我說你是自己看書學的,章先生這個進士都不懂,你憑什麼會懂?!」

趙瑜開口要反駁,趙瑾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就算真的是大食數字,但二弟你為何好好的中國數字不用,偏偏要用番人的?難道不是因為其中有鬼,要掩人耳目,才用上那些誰都看不懂的文字嗎?」

趙瑜一看趙櫓,卻見他父親面冷嘴抿,應是已信了八成。他心中一寒,自知此時沒法兒再曉之以理,只能動之以情了:「爹爹,孩兒這幾年來為寨中做事,唯恐疏漏出錯,只知盡心儘力,幾曾欺瞞過爹爹一次!況且這賬簿二叔以前每月都要核對的,就算爹爹信不過孩兒,難道連二叔也信不過了嗎?!」

趙瑾得意的笑著:「你不是二叔的女婿嘛……」

「閉嘴!」趙櫓一聲大吼。趙瑾一驚,俯首聽令。

『白痴!』趙瑜心中冷笑。蔡禾剛死,而且還是生生累死,這樣的人豈是能隨便攻擊的。「爹爹!」他彎腰拱手,鄭重道:「寨中帳目,孩兒絕無陰私,雖然用的是番字,卻也不是對不清的。只要爹爹找兩個老帳房,多費幾日,就能還孩兒一個清白。只是……」他恨聲道:「那章渝絕不能留,這賬簿一事,分明是他自知必死,心中發恨,故意拿來挑撥離間的……他是想拖著我浪港寨跟他一起去死……」

「二弟……」趙瑾出聲打斷,「為何章先生會必死?」

「因為招安……」

「如果不招安呢?」

趙瑜瞪大眼睛,他扭頭對趙櫓叫道:「爹爹……」

趙櫓皺起眉頭,不耐煩道:「明日讓章先生與你重新對一次帳,不用番字,把賬簿重謄了。以後寨中帳目,便讓章先生負責……我累了,你們下去罷!」他一甩袖子,轉身進了後堂。

趙瑜呆愣愣的站著,喃喃道:「不招安了?」

「當然!」趙瑾笑道,走到趙瑜身邊,故作關懷的扶著他肩膀,「二弟,現在寨里逍遙自在快活的緊,何必要去與人打躬作揖?」

次日。

紅著眼,趙瑜靜靜地看著窗外朝陽漸升。他一夜沒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想著。

趙櫓不願再受招安,也在情理之中,這幾次勝利來得太過容易,使得他信心膨脹,自是不願受人約束。但把這想法引出來的,卻必是章渝無疑。

『可恨啊……』蔡禾累死,章渝上台。當初為了向父兄交差,不得不饒了他一命。卻沒想到最後反而因此干擾了他的計畫。對於這突然而來的變數,他連預備方案都沒有,就只能隨機應變,偏偏這還是他的弱項。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趙瑜仰頭數著屋頂魚骨般排列的椽子,希望接下來的幾仗,最好打個慘勝,讓父兄腦袋清醒點。

「二郎可曾醒了?」突然屋外一聲高喊,是章渝。這廝相貌猥瑣,但聲音卻是渾厚悅耳。

趙瑜推門步出,不理章渝,先狠狠的瞪了跟在其後的守門親隨一眼。現下趙文趙武不在,身邊連個知心順意的幫手都沒有,竟然隨隨便便就讓人闖進自己的院子。

對於趙瑜的故意忽視,原知縣不以為意,他笑著一拱手:「二郎氣色倒好,看來睡得不錯。」話說得誠懇之極,從他胖胖的笑臉上,看不出一絲諷刺。

趙瑜聽得一怒,熟視良久,徐道:「明府是一人前來嗎?」

「怎會!」章渝哈哈一笑:「承大郎盛情,派了四位兄弟給小人做護衛,只是小人怕人多打擾了二郎的清凈,便把他們都留在院外了……不過這院子也不大,要使喚他們的時候,喚一聲便可。」

默然片刻,趙瑜讓開門:「明府請進!」他轉頭對著親隨,「去端兩杯茶來!」

進了屋,兩人分賓主坐下。見趙瑜沒有寒暄的意思,章渝便從懷中掏出兩本厚厚的簿子,卻是浪港寨這兩年的總帳。

趙瑜翻了一下,問道:「不是要謄帳嗎,怎麼沒帶空白簿子來?」

「這點小事,小人一人做便可,不需勞煩二郎。」

「上面的大食數字,明府看得懂?……還是說明府準備隨便寫一寫,呈予爹爹交差?」

章渝忙擺手:「二郎莫要污我。小人為寨中辦事,一向儘力,哪敢亂來?這大食數字不過十個,對照二郎你寫的凡例,卻不難懂。」他一拍桌子,高聲道:「不但不難懂,而且用來計算、記錄比我中華文字更為簡便。若是能推行天下,不知有多少算學大家會欣喜若狂。」他搖頭嘆道:「都說那些大食番商會做生意,從這十個數字上便可見一斑。」

見章渝對這阿拉伯數字讚不絕口,趙瑜心中也是讚歎。他雖然不喜此人,卻不能不承認,這章知縣確是個有見識的。

親隨推開門走了進來,把茶盞一一放下,便又退了出去。

章渝想必是渴了,也不謙讓,端起茶盞,揭開蓋子便要喝下。卻見盞中綠瑩瑩的一汪水,上面漂著些茶枝,「是散茶?」他奇道。

大宋鬥茶成風,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愛喝炮製過的團茶。而炒制的散茶,卻少有人喝。

趙瑜也端起茶,道:「我是窮苦命,好茶喝不慣,只能喝這些散茶了。」

「窮苦命?」章渝一笑,放下茶盞,「數萬貫的身家,再稱窮,這天下也就沒多少富人了。」見趙瑜又驚又怒的瞪過來,他笑得更為沖淡平和:「小人方才也說了,這大食文字……不難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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