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之卷 第二十六章 野心(中)

大觀三年六月三十,癸卯。

衢山島。

不耐煩地揮退一旁的使女,趙瑜匆匆逃出房門。屋內濃濃的藥味讓他難以忍受,而趙文時斷時續的呻吟更讓他不忍卒聽。

屋外熾烈的陽光刺得他眯起了眼,心中百味雜陳,憤怒、悔恨、傷感……在內心交替浮現。只是,不論他心緒如何,都不能改變一個事實——他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親隨的腿……廢了!

自從五月中受了棒責,一個多月來,趙文腿上的棒瘡總不見好。又值盛夏,傷口不停的破潰流膿、流膿破潰,左腿後側的肌肉都爛掉了盞口大一塊。而他本人又一直高燒不斷,多次生命垂危,幸虧他年輕底子好,才硬撐了下來。

數日前,趙瑜暗中使人從台州綁來的一個名醫,用銀刀切去了腐爛的壞肉,又敷上了密傳的生肌百寶散,方把趙文的小命保住。但是爛掉的肌肉再也長不回來,從今以後,他就只能拄著拐杖走路了。

一想起這個跟他同年的兄弟,日後幾十年,就只能拖著一條腿生活,趙瑜就不知該怎麼面對趙文。但這事又該怪誰?

趙櫓不過說了句氣話,就被趙瑾利用了。而趙瑾跟趙文過不去,卻是因為趙瑜自身的原因。但趙瑜從來不認為他爭奪寨中大權有什麼錯:『該我的,就是我的,憑什麼要為他人做嫁衣?!』不管怎麼說,在趙瑜十五歲的身體里,有著的是一個幾十歲的靈魂,就算面對這具軀殼的血脈至親,他也不可能投入多少感情。

不過對於趙文之事,趙瑜也不認為他有資格痛恨趙瑾。他暗中做的那些謀劃,可比廢掉對手一兩個親隨的做法要陰狠得多。在他看來,已是你死我活,再從道德上譴責對手,也許無恥、也許愚蠢,總之可笑。

總而言之,自欺欺人,確無必要!

跳上騾子,趙瑜揮鞭離開主寨。趙文的帳他是記下了,總有還得一天。只是眼前還有一樁大事,卻讓他不得稍歇。

趙櫓趙大當家的四十二歲的生辰就要到了,雖然不是逢五、逢十的正日子,但以現在趙櫓名震東海的聲望,大事操辦一下還是有必要的。寨內,上次大戰的封賞將會同生日的賞賜一同發下。而外客方面,象山諸寨的頭領將一齊到賀,據說還要商討會盟事宜——在官軍的壓力下,他們已無在一旁看熱鬧的資格。除他們之外,莆田鄭家也確定會派人前來。

自年前口頭定下婚約,半年來,莫說請期納徵,其實連八字都沒合,不過納采問名罷了。在趙瑜看來,這其中一部分是因為浪港寨近來戰事不斷,無暇於此,但更多的原因還在鄭家一方。

當初趙瑜和趙文曾猜測鄭家用家主的獨女與趙瑾聯姻,定是被逼無奈要落草的緣故,否則以鄭家的豪富,找個進士做女婿也絕對夠資格。但幾個月來,一點消息都沒有,趙瑜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判錯了,但今次鄭家再度派人前來,那就可以確定,海狼鄭九必是要下海作過了。

趙瑾要娶鄭家女,趙瑜不甚在意,鄭家遠在福建,就算他跟趙瑾斗得再凶,鄭家也幫不了姑爺什麼忙。而且趙瑜還希望這樁婚事,能分去趙瑾部分精力,讓他不要再做出難以挽回的蠢事。『若能如此,真是謝天謝地了。』

趙瑜騎著騾子在大道上疾行,一頂草帽遮不住盛夏的艷陽,身上的汗水剛冒出來,便立刻蒸干,皮膚都熱得發燙。於路兩旁的稻田長勢喜人,只要今年的颱風來得不要太早,應該會是個豐年。

一個時辰後,趙瑜趕到了船坊。跳下騾子,把四條腿打著顫的牲口交予守門的衛兵,他走進被竹籬圍起竹籬圍起的船坊中。

此時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船坊中悄無人聲,船匠們都找了蔭涼的地方午休,坊內的奴工們也被准許休息,天熱成這樣,逼著他們幹活都不成,會死人的。趙瑜此行並不是來督促工作,而是查看新進造好的船隻,同時這算也是送給趙櫓的壽禮。

繞過諸匠作工坊,跨過架在小河上的木橋,趙瑜行至大澳旁。比起數月前,這裡的干船塢又多了兩個。新建成的大澳橫闊皆是舊制大澳的兩倍,池水蕩漾,一艘巍峨如山一般的巨舟就停泊在其中一間大澳中。

兩千料!趙瑜曾幻想著把寨中的船隻都換成清一色的三千料,不過看到眼前的這艘巨舟,他不得不承認,三千料的戰船不是浪港海盜們現在就能駕馭得了的。再想起神宗時的兩艘萬石神舟,不知又會是如何的宏偉。當時高麗的官民,看到如此巨舶,又是怎樣的驚嘆。

只是作為浪港水軍的旗艦,這艘巨舟的壽命註定不會長久。『可惜了!』趙瑜想著。

七月十五,盂蘭盆節(注1)。此日當是家家戶戶河中放燈的日子。不過,這一天,昌國縣城中卻紅燈高懸,以慶賀趙櫓的生辰。

一直以來,東海上都有種說法,說是浪港寨的大當家是中元節,地府中逃出來的惡鬼投胎。現在看看,趙瑜倒也有些道理。

縣衙大堂上,趙櫓雄踞高座,豬鬃樣的絡腮鬍子往下直滴著酒漿,時不時張開血盆大口,塞進去幾塊血淋淋的鮮肉,偶爾雙目電光般一掃,堂上卻無人敢直視。半年來連番大戰,浪港海盜把兩浙水軍打得片板不敢下海。近萬條人命奠立的威勢,不是尋常人能抗衡得了的,象山諸寨的頭領們也是一樣。

趙瑜看著對面,檀頭水寨的夏三茂夏當家來了,六角寨的成禮成當家來了,李、王、劉牛頭島上的三位莊主也來了,而坐在席尾的那個頭扎紅巾的男裝美人——象山寨的陳家大娘,沒想到她也親自到了。

這位閨名綉娘的高挑美女,趙瑜記憶極深。四年前,象山寨陳大當家故世,蔡禾曾帶著他前去弔唁。當時寨中群龍無首,各個頭領互不相讓,幾乎要當著外人的面火併起來。那時陳綉娘不過十五六——也就趙瑜現在的歲數,她一言不發,提起兩把短劍連殺了四個要做反的小頭領,鮮紅的血液濺在素白的孝衣上,如桃花般艷麗。看著陳大當家的靈柩前,幾百名積年悍匪齊齊向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拜倒,蔡禾嘖嘖讚歎,連聲稱她是奇女子。若非後來她自誓不嫁,蔡禾還有為趙瑾向她提親的打算。

這陳家娘子向來自恃甚高,對人從不服半點軟,否則也無法在一群殺氣騰騰的粗漢中立足。連她也到了,可見官軍對象山諸寨的壓力有多大。

在這些人的上首一席,鄭家的特使——鄭廣傲然獨坐。不過神色間,卻不及前次那般從容。

對於鄭家,趙瑜報著一絲同情。鄭家如要落草,將直面大宋南方沿海諸路中最為精銳的泉、福二州水軍。而且,除了官家水軍,以刺桐港(注2)的實力,只要市舶司一聲令下,三百艘大型海舶頃刻可集。興化軍(注3)夾在福、泉二州之間,在這裡公開做海盜,不但要做好隨時被官軍殺上門來的準備,還要提防海商們的聯合絞殺。

他家願與浪港結親,當是為了藉助浪港寨的實力,和其在海上的威望,來保證落草後的安全。但鄭九應該沒想到,浪港寨並不滿足於劫掠海上,偶爾跟官軍打上幾仗,而是公然扯旗造反,殺官奪城。這心目中的助力已不再是助力,而是將鄭家拖入深淵的噩夢。

不過現在反悔也遲了,趙鄭兩家結親的消息已傳遍海上。就算退親,官府也不會放過他的。能把鄭家逼著落草,對手的實力絕對不弱,現在又有了這麼好的借口,鄭家是走投無路。

象山、鄭家,這些外人各有心事,除了給趙櫓敬酒時會站起來說上兩句,多半時候都低頭喝著悶酒。可浪港寨中之人卻也一般的緊閉著嘴,悶聲灌酒。他們時不時地偷眼瞧著上首,立刻就又把視線收回來,裝模作樣的端起碗低頭喝兩口。過一會兒,就又把前次的動作重複一遍。鬼鬼祟祟的,極惹人厭。他們這麼做,卻不是因為趙櫓,而是趙櫓身邊陪酒談笑的那位——章渝。

殺官造反,尋常之事,海盜們沒人會在乎。但把進士當手下使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地上進士、天上奎星,只有天子,上應天命,下撫黎民,方能讓這些天上的星宿出力賣命,除此之外,誰還有資格?但現在這章知縣分明就是入了伙的樣子,哪能不使得人驚懼。

『是自暴自棄還是瘋了?』趙瑜也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注1:盂蘭盆節,也稱中元節、鬼節。是佛教的重要節日。中國自南朝起便相沿成俗。只可惜現在只在日本流傳,國內倒少見了。

注2:泉州自宋時起便遍植刺桐,至元為盛,所以番商皆稱其為刺桐城。而泉州港也被稱為刺桐港。

注3:莆田縣隸屬興化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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