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之卷 第十九章 衢山(上)

大觀三年二月初一,丙子。

連續四天的海上航行讓趙瑜神清氣爽,不過船上,以馬林溪為首的工匠們卻個個精神不濟,萎靡不振。

雖然明州船場每年所造的海船數以百計,在海上橫行萬里,但船匠們畢竟只有在試航時才會出海繞上一圈,時間不過一天,路程也僅僅幾十里。不比此次,在昌國休整不過三天多,就又回到船上,轉而北向衢山島。十天里倒有六天在海上飄著。

工匠們的船艙中滿是嘔吐後的餿臭味,儘管每天用海水清洗,但氣味久久不散。住在這種既黑且臭的環境中,就算本沒有病也會生出病來。幾天來,趙瑜不是想方設法化解船匠們的怒氣,就是頭疼於隨時可能爆發的疫病,不過,幸好艱難的航程已經過去,衢山島也近在眼前。

衢山島東西長三十里,南北卻不到十里,為一長條形島嶼。距離本島的舟山渡有一百五十里的海程。其所屬的昌國縣蓬萊鄉向來被稱為『海寇之淵藪,水賊之巢窟』,其上島民,撒下漁網,便是漁夫,提起斧頭,即為海寇。舉目望去,並無一個良民。

自三年前,浪港寨大舉擴張,火併了衢山島和泗礁山上的三家水寨,便把這片海域牢牢控制在手中。而衢山島也取代了遠離昌國諸島的浪港山本寨,而成為浪港海盜真正的重心所在。

三年的開發,衢山島上一派興旺發達。西頭寨堡、海港,東頭良田、工坊,北邊礦窯、南邊鹽場,棉糧鹽酒,一應俱全。有島上出產做後盾,浪港寨便一躍成為東海上一等一的大勢力。

六艘戰船魚貫而入,緩緩駛進島西側的倒斗嶴(今島斗),港口望台上的瞭望手吹響了船隻入港的號角。船頭上,呼應著,號角嗚咽,聲音傳遍港中。

聽到號角聲,船艙中工匠們都涌了出來,看著越來越近的陸地,歡呼雀躍,恨不得立刻就跳上地面,跟搖晃的甲板說聲永不再見。

幾個繚手打著號子,轉動著絞盤,把三面帆蓬收起。舷側的邊櫓探入水中,控制著船頭方向。船速漸緩,對準棧橋中的空隙,慢慢開進。

倒斗嶴港長有里許,一列列深入海中的棧橋多達十餘條,長者五十丈,短的也有十丈多,如此陣勢,同時停靠過百艘千料海船決不在話下。

船頭的馬林溪看得瞠目結舌,此等大港雖不及州中的定海港,但比起舟山渡,卻遠遠超過。

戰船徐徐停在棧橋間,船舷兩側同時拋下數條繩索,站在棧橋上的雜工一把接住,幾下在木樁上綁牢。船上的碇手鬆開絞盤,把木爪石碇沉入海底。繩索、石碇,將戰船牢牢固定在兩條棧橋之間,風浪也不能撼動分毫。

長條木板在船舷和棧橋間架起,趙瑜扶著馬林溪從木板上走下。船匠們在身後跟著下來。棧橋上,他們張望著,未來的幾年,他們生活、工作的地方就在這裡。

新的船場關係到浪港寨未來的發展,其重要性自不待言。昌國本島沿海適合建場的空地極多,舟山渡上的資材又不需費力轉運,本是個好選擇。但唯一的缺點就離大陸太近。海盜的艦船雖能勉強封鎖海峽,但萬一有個閃失,讓官軍乘隙上島,放上一把火,那就真是欲哭無淚了。

所以經過商議,趙櫓最終拍板決定把船場放到衢山。雖然還要費上數月,把木料、資材再轉移過來,但至少船場和工匠們的安全可以得到保證。而且就算日後保不住昌國,只要老家還有船場在,也不至於雞飛蛋打,捲土重來也容易許多。

入港後,見天色將晚,工匠們便被安排在港口旁的村寨將息一夜。而趙瑜和馬林溪卻坐上牛車,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嘍羅趕著,前往港口南邊的觀音山主寨。幾位當家雖然都在昌國,但趙大當家的夫人、趙瑜的嫡母、趙瑾的親娘還在寨中,與情與禮,都得去拜見一番。

車輪遴遴,行駛於路。車速不算慢,但車上卻不覺半點顛簸。馬林溪看著平整寬闊的路面,驚道:「這是官道?!」

趙瑜聽得一笑:「窮鄉僻壤,官府哪會在意?卻是這兩年寨里有了閑錢,方才修的。」

「原來如此。」馬林溪沉默了。港口也罷、道路也罷,這浪港寨跟他心目中的海盜完全不同。

牛車緩緩而行,兩刻鐘後,便看到一座石寨攔在路前。從石寨兩側延伸出的木欄,一眼望不到頭,把整座山都包住。

「到了?」馬林溪問。

趕車的小嘍羅回頭嗤笑道:「哪兒啊……還沒上山呢!這是山腳小關,往上還有還有兩關。我家浪港寨可不是那些土圍子、木柵子……」

趙瑜抬手給他個暴栗,「趕你的車吧!哪兒那麼多話!」

小嘍羅摸摸腦袋不敢吱聲,轉回頭去老老實實的趕車。

牛車停在石寨門下,一道木柵把門嚴嚴封住,一個扎紅巾的嘍羅在上面張望著。趙瑜打了個招呼,那嘍羅一見,忙回頭向後喊了兩聲。絞盤轉動的吱呀聲響著,堵門的木柵被緩緩提起。

車鞭當空一揮,拉車的水牛便舉步前行。牛車穿過寨中,寨里的嘍羅見了趙瑜都彎腰行禮,趙瑜一一點頭回應。他心中暗喜,寨里的這些嘍羅,比昌國之戰前要恭敬了許多。

又行了半個時辰,經過兩道關卡,山頂的主寨終於出現在眼前。兩人下車,抬頭遠望。這主寨雄踞山頭,大小房屋高高低低足有百多間;巨大的碉樓隔路對峙,碉樓間的寨門既高且厚,不下城池。丈高的石砌寨牆依山勢而起,綿延數里,把山頭團團圍住。

上得島後,馬林溪一驚再驚,但這主寨確是最讓他吃驚。他瞪大眼睛,顧視趙瑜,「這寨子到底花了多少人工,恁地如此雄闊?」

「一千五百人,三個月。」趙瑜看馬林溪搖頭難以置信,笑著解釋,「這寨子本喚作倒頭寨,立下已超過五十年。幾十年來不停增建,方有如此規模。三年前,我浪港軍火併三寨,其餘二寨,須臾便破。唯有此寨,急切攻打不下。只得用二叔的計策,以五百人把住路口,再驅一千奴工在山腳修葺木欄,堵住寨中糧道,整整花了三個月,才把這倒頭寨逼降。」

趙瑜回憶著,感嘆道:「當年圍了三月,多年的積蓄被消耗一空,若是再拖上幾日,反倒是我浪港寨要降了。」

馬林溪乍舌感嘆。此時寨門中開,一隊人馬奔了出來。打頭的一個是留守的頭領,乃是趙瑜遠房族兄,喚作趙子曰。不過寨中卻有識得幾個字的,日曰不分,直稱他趙子日,旁人聽得有趣,也著起鬨,幾次下來,除了在幾個當家面前,私下裡便沒人再叫他本名。

那趙子曰帶隊跑到趙瑜面前,抱拳行禮,齊齊道:「恭迎二郎回寨。」

趙瑜忙回禮,道:「哥哥何必如此多禮。」

趙子曰抬頭笑道:「二郎只帶著百來人就打下一座城池,憑這功勞,俺當行大禮。」他看看趙瑜身邊的馬林溪,遲疑道:「這是……」

趙瑜側身介紹道:「這位是馬林溪馬大工,乃是明州船場的大匠作。前日爹爹派我請得入伙,日後寨中船務,都交予馬叔執掌。」

那趙子曰上下打量了兩眼,拱手漫道:「俺趙子曰見過馬大工。」說完便轉頭領兩人入寨。

趙瑜在後道歉:「族兄粗人,不知禮法,馬叔勿怪。」

馬林溪搖頭笑笑,他也算有身份的,自不會那等夯貨一般見識。

趙瑜引著馬林溪,跟在趙子曰之後,穿過寨門後可千人操演的校場,進入正中主殿。馬林溪抬頭看殿前匾額,上面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聚義廳。

三人在聚義廳旁的小間謙讓了坐下,趙子曰便喚人奉上茶來。閑聊了幾句,趙瑜起身告罪:「馬叔勿怪。家母尚在後堂,小侄須去問安。還請馬叔少待。」

留了馬林溪和趙子曰絮話,趙瑜便入了後堂。

後堂正院便是趙櫓在寨中的起居之地。此時趙櫓尚在昌國,這院子便由女主人執掌。

站在院子中,趙瑜對著正屋高聲喊道:「娘娘(注1)可在,孩兒回來了!」

話音剛落,只見門扇一開,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跑了出來。女孩兒膚色微黑,眉目如畫,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雖然身形還未長開,卻也可以預見未來的姣好容顏。

一見趙瑜,那女孩兒小嘴微張,露出如編貝齒,滿面驚喜。下一刻,她低下頭,微紅著臉,襝衽為禮:「瑜哥哥萬福。」

趙瑜拱手回禮,笑道:「婧妹,一向可好?」那女孩兒正是趙瑜未過門的妻室,蔡禾獨女。

蔡婧細聲細氣,「謝瑜哥哥掛問,小妹日來甚好。」她讓過門來:「阿姑正在屋中等你。」

注1:宋代,娘娘可以稱呼母親、也可以稱呼祖母,不僅僅是宮妃的敬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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