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之卷 第十六章 船場(下)

明州船場佔地甚廣,如果把木料貯存場以及由官佃戶租種、繳納桐油﹑黃麻等實物租的土地都算進來的話,甚至比昌國縣城還大上許多。若是白天進攻,想把散布在船場各處的工匠全搜捕起來,趙瑜把浪港寨所有的嘍羅都拉來都不見得夠。不過幸好現在是夜間,以趙武所率六十人的隊伍,圍起船場西北角工匠們居住的莊子,倒也不難。除此以外,還要多虧現在仍在年節中,那些僱傭來的小工、雜役都已回鄉過年,數以百計的雜犯配軍也被關回牢城,船場中只剩下六七十戶世襲的軍匠,不然人手也是不夠。

當趙瑜趕到的時候,海盜們已經明火執仗的封住了工匠莊上各個出入口,正挨家挨戶地把人拖出屋子,驅趕到庄中的一片打穀場上。幾條火堆在空地的周圍熊熊燃燒著,一方面照亮了場地,一方面也堵住了工匠們逃竄的路線。在明晃晃的刀斧威脅下,大約三四百人的男女老少都衣衫不整的蹲坐在一起,人群中只有低聲的抽泣以及偶爾投來憎恨的一眼,卻沒有一個敢站起反抗。

趙武得意洋洋地站在一塊石碾上,俯視著場中。一個小嘍羅湊在他身邊,不知說了什麼,引得趙武他哈哈大笑。不知為什麼,看到這個場面,趙瑜總覺得有種莫名的眼熟。

趙瑜等人的到來驚動了趙武,他回頭一看,忙跑了過來。「有兄弟受傷嗎?」待趙武行禮畢,趙瑜問道。

「都沒有。兄弟們沒傷著,下面的那些工匠也一樣沒傷著。」趙武指著打穀場中道,「既然要把他們弄回島上為寨里造船,日後就是自家人。自然不會下重手。就算有人不老實,也只用刀背敲打兩下。」

「做得好!越來越會辦事了!」

趙武涎著臉笑道:「還不是二郎平日里點撥有方嘛……」

笑著搖搖頭,趙瑜跳上剛才趙武站著的石碾,在數百道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大聲道:「敢問馬明、徐傑二位大工何在?」他垂涎明州船場已有數載,對船場內各個能工巧匠的調查自是不遺餘力。這馬、徐二人是船場的大匠作,按後世的說法,是總工程師一級的人物。當年兩艘神舟的設計和建造,正是他們所主持。

場中一片靜默。趙武踏前一步,持刀瞪眼,「誰是馬明、徐傑,快快自己出來,莫等爺爺動手!」

人群中一陣騷動,一個四十多歲中等個頭的瘦削漢子站了起來。他穿得一件白麻衣,面色愁苦,抱拳拱手道:「好叫大王知曉,先父已於月前過世,徐叔也有病在身,當不得事。大王若有差遣,還是讓小人來罷。」

趙瑜皺眉,才半年沒探查,看重的兩人便一病一死,運氣也忒差了點。「你是馬大工的兒子?」他問道。

「小人正是。」

「可是喚作馬林溪?」

「正是小人。」

「上保大保長,地字坊作頭?」趙瑜追問道。宋代保甲法,五戶為保,五保再為一大保。工匠庄六七十戶,便分了上中下三個大保。能當上大保長,其勢力在庄中必是數一數二。不過,趙瑜更看重他地字坊作頭的身份。船場中大小工坊十餘間,其中八個大工坊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字型大小排列。玄字起頭的後六坊為風蓬、細木(注1)等雜坊,而打頭的天、地二坊則船場中最重要的兩個工坊——專司船身建造的船作工坊。

『無魚,蝦也可。』趙瑜想著,就算是靠老子幫忙,能當上地字坊作頭,水平應該不會太差。

馬林溪拱手道:「大王有所不知,三個月前,小人便接下先父的差事,升任船場的大匠作。那保長、作頭二職,卻已讓給他人。」他頓了頓,又道:「大王對場內諸事洞察分明,其中必有緣故。不論有何差遣,只要大王能放過我等家中老小,小人定竭力應奉。」

趙瑜哈哈大笑,「我喜歡聰明人!」他笑道,「既然馬工你如此爽快,我也就不拿虛言誆你。我這次來,不為別的,只想請諸位上島共享富貴!」

趙瑜這話一出,底下的人群又是一片騷動,幾個年輕人頓時跳了起來。趙武一看,連忙下令,海盜們齊齊向前一步,提起了手中鋼刀。見得如此陣勢,那幾個毛頭小子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又被身邊的家人拉著蹲了下去。

馬林溪原本就如同苦瓜般的老臉,現在更是如同被灌下一整瓶醋般皺著,「大王的好意,小人心領了。只是先人的墳塋在此,卻不敢離開太遠。」

「一水之隔,豈能算遠。」

馬林溪只是搖頭:「大王若要錢糧,盡可自取。軍匠戶雖窮,一點積蓄還是有的。但落草一事,小人絕不敢從命。父母所留的清白之軀,卻不能點污了。」

趙武大怒:「說了半天,原來你這嘬鳥看不起俺們啊!」他提起刀作勢便要衝上去,「敬酒不吃,倒要吃罰酒!」

趙瑜一把拉住趙武,「馬工,只怕由不得你了。」他望向馬林溪腳邊一個年輕女子所抱著的孩兒,笑道:「去年曾聽人說,馬家的新媳婦給馬大工添了個曾孫,應該就是那一個吧!看看,才一歲,還沒斷奶吧?長得倒是可人的緊。馬工,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令孫想想啊!」

趙瑜笑著溫和無比,說的話卻是陰寒刺骨。馬家媳婦收緊雙臂,用力把兒子抱緊,卻不想力氣太大,把孩子弄得哭了起來。孫兒的哭嚎落在耳里,襯得馬林溪的臉上陰晴不定。

趙瑜又是一笑,嘆道:「強扭的瓜不甜,其實我也不想拿小兒性命要挾。馬工,我看不如這樣罷……」

馬林溪抬起頭,靜待趙瑜下文。

「……想必你也知道,我浪港寨已佔了昌國,現下正在攻打明州。這明州城打下來便罷了,若是打不下,官軍定然要反攻昌國。到時所用的船隻必然大部要由明州船場製造。正因為如此,我才想把諸位搬回昌國,算是個絕戶計。不過,既然諸位不肯相從,我也不便強求,只好想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大王的意思是?」

「木料!」趙瑜提高聲音道,「造船之事,一人二木。既然你們人不肯走,我就只好把木料搬走。少了這些木料,官府再想備齊,至少一年半載是做不到的。這樣的話,我們可以不用擔心這座船場造出戰船,你們也不用離開故土,這樣便是兩全其美。……不知馬工意下如何?」

馬林溪猶豫著,他抬眼看看趙瑜,又低頭看看家人,最後一咬牙,「只要大王立誓放過我等,小人便幫著大王把木料都搬走。」

趙瑜想了想,點頭道:「也罷,我發誓便是。」他抬手指天,大聲道:「觀世音菩薩在上,弟子趙瑜發此誓言:只要明州船場眾人幫我把場中所有資材運回昌國,便任其來去自由,絕不強求!有違此誓,天人共誅,死無葬身之地!」

趙瑜當眾立誓,馬林溪終於放下心來,便開始謀劃著用什麼辦法把幾千根木料儘快運到海峽對岸。

這時,趙武拉了拉趙瑜的袖子,湊近低聲道:「二郎,沒了這些人,我們拿什麼造船?」

「自然還要靠他們!」

趙武眼睛瞪得老大,他壓低聲音提醒道:「二郎,你發了誓啊!」江湖中人最重名聲,若是違誓,雖不會真的天打雷劈,但名聲就肯定臭了,日後也沒臉再見人。若是當著幾十個寨中兄弟的面立下的誓言都能違背,趙瑜不可能再有資格跟趙瑾爭什麼了。

趙瑜輕笑道:「我是說過任其來去自由。但這些木頭都是官家的東西,把官產資賊,你以為他們還有其他路可走嗎?」

接下來的十天,是忙碌的十天。

作為人質,每戶工匠家的老弱婦孺都集中在一條船住下,被趙瑜派人牢牢看守住。而剩下的壯丁都開始捆紮木排。場中木料,都是一人合抱的杉木。這等巨木,一張木排就算上下四層,最多也只能捆進五十根,再多就難以控制,也無法抵禦風浪。要想把場中所有木頭都綁成木排,至少能捆出一百張——幸好船場內帆纜眾多,卻也不怕繩索不夠,而鐵釘更是以千斤為計,綽綽有餘——以一艘船一次拖曳一張木排計算,趙瑜手下的四艘船就要來回二十五趟。而從船場到昌國,海程雖不過百里,順風只需半日,但回程卻是逆風,要花上接近兩天的時間。

趙瑜心知光靠自己確是不行,便派人去聯絡了趙瑾。那趙大郎雖不喜趙瑜指手畫腳,卻也明白不能因私廢公的道理。他分出了二十艘船幫趙瑜運送木料,只給自己留下十艘。他指揮著十艘戰船,每天旌旗招展,鼓號齊鳴,只在明州城下的江面上來回巡遊,大張聲勢,逼得州軍杜門不出。

多了二十條船上幾百水手的助力,捆紮木排的工作就快了許多。趙瑜把所有船上用來在海上裝卸貨物的滑輪組都取了下來,幫著吊裝木料。馬林溪等船場工匠對這個能省上數倍力氣的新物件嘖嘖稱奇。船場中不是沒有滑輪,但都是定滑輪,只能吊裝貨物,卻不能省力。

眾人一齊努力,只一天就紮好了三十具木排。趙瑜沒有再繼續,直接便命麾下船隻,只保留下必要駕船人手,先行送木排回島。八丈長、五丈寬的巨型木排被十餘條手腕粗的纜繩拖曳在船後,載浮載沉;而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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