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之卷 第十五章 船場(上)

大觀三年正月八日,癸丑。

久違的陽光灑在海面上,點點金光在浪頭間閃現,隔著還沒完全消散的薄霧看去,如魚龍曼衍,變化萬千。冬日的朔風也不再如刀一般切割著肌膚,暖暖的,已經有了點春意。

幾隻海鷗在頭頂盤旋著,偶爾一個俯衝穿入海中,叼起一條小魚,撲騰地飛到甲板上,慢慢的享用起來。

趙瑜低頭看著一隻膽大的傢伙從他腳邊跳過船舷,尖叫著,拍拍雙翅又飛回空中。

享受著迎面海風帶來淡淡的咸腥味,微冷而清爽。雙腳甩掉鞋子的束縛,十趾大張著牢牢巴住甲板——只有老跑船的才能這樣輕鬆的做到——腳心感覺著杉木特有的溫潤,「還是海上好啊!」他感嘆道。

風從西北面吹來。三根桅杆下各站著兩個水手,他們順著風勢轉動著桅杆上撐起的扇形帆蓬,把風斜斜地兜住。他們同舵手一起努力,使船頭的方向保持在正西。此行的目標,是大浹江口候濤山(今招寶山)下的明州船場。

五天前的軍議上,趙櫓採納了趙瑜的提議,定下了虛張聲勢、以攻代守的策略。不過為了二子間的勢力平衡,他把領兵之權交予了長子。趙瑾雖是有些不情不願,但父命難違,只得依命領軍出陣。當日晚間,三十條大船就從縣城南面的舟山渡揚帆出航。

三日後,也就是前天,趙瑾軍中傳來消息:正月五日夜,海盜戰船經過兩天的逆風航行,終於進抵大浹江口。駐守在候濤山下定海水寨的明州水軍不戰自潰,數百守兵連夜從陸路潛逃。不費吹灰之力,那水寨連同寨中船隻就被趙瑾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按趙瑾在軍報中所言,他將率部沿江上行,近逼明州州城。

得知此事,趙瑜大喜過望。他本來的計算中,也僅僅指望幾年來被海盜擊敗多次明州水軍會守寨不出,讓海盜船隊得以上溯明州城下,卻沒想到那些水軍竟然膽怯到把寨子都扔了。這真可謂是天上掉下了金元寶——要知道定海水寨不僅僅是扼守大浹江口、護翼明州府城、抵禦海上來敵的第一道防線,它同時還肩負著保衛明州船場的重任。

大宋海疆萬里,境內江河以千百計,大小船場更是難以計數。但年產百艘以上的官營大型船場則僅僅只有十一座,而明州船場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座。宋時海舶製造,民間以泉州第一,官中則是以明、溫為上。神宗元豐年間,安燾、陳睦先後出使高麗,其所乘的『凌虛致遠安濟神舟』與『靈飛順濟神舟』兩艘萬斛巨型海船便是明州船場所造。

現在浪港海盜所用的船隻多半是漁船改造而來,也有一部分是劫掠來的商船。這些船隻大小不一,船速快慢不等,裝載的兵力也有多有少,作戰時自然難以配合。趙瑜一直以來都有把戰船型號加以統一的打算,尤其是通過開闢鹽田大發橫財之後更是如此。不過阻礙他計畫實現的,一是木料、二是人才。

昌國島四海環繞,其上大木難尋。要想造船,木料必須外購。新砍伐下的木材,價格便宜,但要想用來造船,先得在背光處晾個兩三年,等其干縮之後方能拿來使用。其法緩不濟急,趙瑜只好放棄。而干縮後的木料,均為各船坊自備自用,通常是有價無市。去年台州曾有一家民間船坊折了本,將要倒閉,所有資產都要出賣還債,原本場中貯藏合抱大木有數百根之多。趙瑜一得知便連忙使人打聽價格,聽得回報後卻不得不放棄收購——那個價錢還不如直接買船呢。

而且就算有了合適的木料,浪港寨想要造船還有一道難關——寨中沒有會造巨型海船的大工。寨里能寫會算的有十幾人,蔡禾還讀過十幾年聖賢書,趙瑜前世更是受過高等教育,但說起木工,他們最多也就是讓造出的板凳不會變成五條腿。而寨中的船匠,能修海舶,能造漁船,但想讓他們學會建造千料以上的大型海船,趙瑜估計至少先要往海里扔上三五萬貫才有可能。

不過現在機會來了。明州船場從唐朝時便開始製造海船,連鑒真和尚東渡日本所用的船隻都是這裡所造。五代時的吳越國往高麗、日本的通商船亦是打著明州字型大小。這船場里的工匠許多都來自傳承了幾百年的家族,這些人世代造船為生,就算蒙上眼睛都能把海船打造得像模像樣。更別提船場中還有如山堆積的巨木,趙瑜曾暗中估算過,如果把船場內的木料都解開了造船,以三千料戰船為標準,造出的船隻足以在金塘島和大陸之間連起一道浮橋。

這塊肥得不能再肥的鮮肉,讓趙瑜垂涎了許久,但安扎在船場入口不到一里的定海水寨讓他始終無法如願。但現在護著肥肉的惡犬被嚇跑,連狗窩都被燒了乾淨,若不順勢奪取,他卻也沒臉再自稱是海盜了。

在收到軍報的當天,趙瑜便說服了趙櫓,連夜帶著舟山渡中僅剩的四條大船,徑奔大浹江口而去。按他的估計,等他到達船場時,浪港軍的戰旗就該在明州城旁的江面上飄揚,明州地面上所有的兵力都會被收攏到城中。而失去保護的明州船場就會像熟透的李子,自然而然地落入手中。

幻想起兩年後,帶著由幾十艘三千料以上巨型戰船組成的艦隊,把東海上的大小勢力收攏於手,趙瑜不由得失聲笑了出來。『終於有件順心事了。』他想著。

是日亥時。

半輪上弦月掛在半空,在水面上撒下銀色的清輝,深紅色的參宿四在天頂閃耀。向北看去,卻不見北斗和北辰的蹤影,三十丈高的候濤山把北天遮去了一半。

借著候濤山的陰影,趙瑜的船隊悄無聲息的停在大浹江北側,沉重的石碇被絞盤放下,把船隻穩穩的釘在江水中。幾個水手猿猴般攀上桅杆,俐落的把扯上桅頂的帆蓬紮緊捆牢,自從趙瑜使人在桅頂裝上木滑輪後,原本需要七八人的收帆工作,現在只需三人就可完成,而且更為省時。江水拍打著船幫,船身搖晃著,卻遠不及海上時的顛簸。

不遠處的江邊上,還能看見定海水寨的殘骸,一圈殘存的木柵圍著幾十間被燒得通了頂的大屋,而深入江中的碼頭,也被半毀的船隻撞得殘破不堪,江風吹來,木頭燒焦的味道直撲鼻中。

「好一把火!」趙瑜不由贊道,「燒得真是漂亮。」

「那是因為守兵都跑了才燒得起來,要是那水軍指揮使膽子再大點,也輪不到大郎立功。」

趙瑜回頭看去,趙武裝束整齊,筆直地站在他身後。嘴卻撇著,顯是對趙瑾的功勞不服氣。

『這小子,怎麼越來越驕傲了?』趙瑜感覺有些不對,這不是好兆頭,『得找機會讓他受點挫折,把驕橫之氣及早打壓下去才是。不能等到吃了大虧,把命送掉時再後悔。』心中轉著念頭,口裡卻道:「管他那麼多,結果好才是真的好。我倒盼著敵人都膽小如鼠,見了骷髏旗就望風而逃。」

趙武低聲咕噥著:「光欺負人,那打起來還有什麼意思。」

「又不是相撲,要勢均力敵才好看。敵人越弱,自家兄弟不就死得越少?!」趙瑜說著,他心知這麼簡單的道理趙武不會不知,現在不過是嘴硬,但這已是危險的兆頭。他抿著嘴,讓趙武栽個跟頭的想法越發得堅定起來。

十二艘小艇從四條船上依次放入江中,六十人的隊伍分坐在艇上。趙武的小艇打頭領著,船槳撥開江水,向船場的入江水道划去。由於腿傷,趙瑜不能隨行,只能在船上看著他們漸行漸遠。

等待的時間令人煎熬。趙瑜看著半月漸漸升高,江風也愈加凜冽,但冰寒的朔風卻壓不住他心中越來越盛的煩躁和不安。胸口彷彿被石頭壓著,他深呼吸,胃卻開始有些抽痛。

『要冷靜,要自信。不會出問題的。』他在心中不斷重複著。左腿的傷口又癢了起來,陣陣瘙癢刺著神經,雖然這是好徵兆,但趙瑜仍恨不得在傷口上再割上一刀。

就在這時,號角聲終於從船場的方向傳來,三長一短,這是成功的樂音。趙瑜大叫一聲,心中欣喜難耐。四艘戰船拔碇起航,沒有升帆,全靠從船尾處伸出的長櫓劃著江水慢慢駛進船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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