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之卷 第七章 敵至(上)

午時初刻。

鐘鼓樓上,章渝已經有了一個屬於他的位子。他身子側坐,臉上帶著一絲謙和的笑容。這笑容有幾分謙卑,又有一點自矜,讓人一看就覺得舒服。在這謙和的笑容配合下,他猥瑣的相貌反而使人感覺容易親近,確實笑得恰到好處。

章渝微微彎腰,半縮著脖子,用接近於仰視的角度看著坐在上首的趙瑜,湊近了道:「二將軍,」稱大王太過火,叫二郎又過於親昵,章渝斟酌著,終選了這個稱呼,「區區方才的提議,不知二將軍可否同意。」

趙瑜手指輕輕敲打著扶手,噠噠作響,顯出他心中的猶豫。

並非章渝他獅子大開口,讓趙瑜捨不得出價——命都在他手上攥著,要落地還錢再容易不過;而是章渝的提議太過怪異:他竟然願意以自己為質,請趙瑜放了那些被俘虜的文武官吏。

橫看豎看,趙瑜他面前的這矮胖子都不像是慷慨激昂、無私奉獻、捨己為人的英雄豪傑,連表情、連長相、連說話動作都沒一點像。

而且這章知縣不知怎麼還看穿了他的謊言,猜測到他想要守城的打算,並獻上了一份大禮。這麼聰明識趣的人精,如何會犧牲自己,成全他人?

『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趙瑜頭很痛。

陳五眉間糾結,視線在章渝身上打著轉,他也是想不通。

章渝笑容不改,靜等著他們的回答。

一時之間,除了一記記敲擊聲,樓中反而靜了下來。

『噠』的最後一聲重響,趙瑜敲打扶手的手指停了。他看看陳五,正要說話,便聽見樓梯上傳來咚咚的幾聲響。三人齊扭頭看過去,卻是趙文大步跨了上來。

趙文喘著大氣,臉上泛著一層油汗,顯是跑著來的。他興奮地大喊:「二郎、五哥,這狗官沒說謊!縣衙的三班院里的確有三十多張弓,還有南監院中也有十七八張,加起來整整五十張弓。俺看過了,都是州監造的上品。」

「那箭矢呢?」陳五急忙追問。有弓沒箭,也是白搭。

趙文大點其頭,道:「都有!都有!足足二十八捆上等白羽箭。俺使人點過,數都是足的。」

陳五聽得,往椅背一靠,長舒一口氣,嘴角還掛上了一點笑模樣。一捆足數的箭矢,通常在三十五六到四十支之間,正好能裝滿兩副箭囊。這二十八捆,足有千多支箭。平均分下去,每張弓能分到二十支。雖然不算充裕,但巡檢司如要攻城,也不會空著手來,總得帶著弓弩,到時射箭上城,守兵再撿起來用便是。

趙瑜也感覺心情輕鬆了許多,這還多虧章渝的提點。他只顧得搜那縣庫,卻忘了城中弓手、獄吏都是配弓的。

「文兄弟,」趙瑜命令道:「你下去把弓矢都分一下,以西門為主,其他三門還有山口都要分上幾張,剩下的,盡分給一隊,我另有用處。」

趙文得令而去。

趙瑜看看陪著笑的章渝,咂咂嘴,章渝這定金的份量可是夠重的,按說投桃報李,他的回禮也不能太輕。轉過頭對陳五道:「五哥,這事要勞動你了。」

陳五忙站起身,抱拳躬身道:「不敢稱勞。」

「還請五哥把下面的文武官吏……」趙瑜又看了看章渝,方一字一字的道:「都、砍、了!」

陳五一愣,還以為自己聽岔了,「二郎?」他猶豫著問。

卻見趙瑜輕輕搖頭,橫過右手食指,在頸項上划了一記,重複道:「都砍了!」

「諾……」陳五懷著猶疑下去了。

「還請二將軍開恩!」章渝大叫著,從椅中一躍而起。

趙瑜不去理他,走到窗邊,低頭看著陳五匆匆出樓。雖然他不知道章渝打得什麼主意,只要不順著去做便是。反正本來就有把這些官吏殺了祭旗打算,現在就做也只是提前些罷了。畢竟還有一些家住城中的弓手、衙役躲在暗處,不把能領頭的處理掉,總歸是個麻煩。

「二將軍!」章渝又是一聲大喊,跪倒在地,想去抱趙瑜的大腿。

趙瑜連忙閃開,看著章渝伏地嘶喊。

那章知縣頭緊緊貼著地板,連聲道:「還請二將軍開恩!」

此時樓下哭喊聲突起,陳五已經開始動手了。

章渝卻不再叫了,只靜靜地趴著,一動不動。

趙瑜輕輕地嘆了口氣,道:「章明府,你這又是何苦?你幫了我,我自然不會動你,至於其他人,你就不必太在意了。」

樓下的哭聲愈漸愈低,而章渝依然伏地不動。

趙瑜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力了,『難道這貪官,真的是如此重義?』

正午。

西門城樓上。

一陣寒風掠過,趙瑜把身上的皂色短褂又裹緊了點。他仰頭看天。冬日的太陽斜斜的掛在正南方,蒼白黯淡,看上去彷彿遮了層雲翳,照在身上絲毫也不見暖。

「正好兩個時辰。」陳五站在他身後道。在把砍下的頭顱傳首城中、震懾群小之後,陳五就和趙瑜來到這裡。

不僅陳五,至善和尚、趙武還有幾個頭領也都站在這城樓上。只有趙文,他帶領著三隊人馬作為預備隊,被留在鐘鼓樓。不論哪面城牆被攻擊,他們都能在半刻鐘內趕到支援。

「嗯。」趙瑜的視線落回西面一里外的官道上。三名騎手就停在那裡。不過從他們的身體和下方坐騎的比例來看,騎的好像不是馬,可能是驢或是騾子。雖然這個距離已經看不清他們身上的服飾,但所戴的頭盔和腰間的跨刀使人不會誤認他們的身份——巡檢司官軍的巡哨。

這探馬既然已經到了,本軍最多一個時辰也就該兵臨城下。只恨西面有鎮鰲山遮擋,不然現在就能看到那三姑寨兵士的身影了。

「二郎!」趙武湊前一步,他在提醒。

趙瑜點點頭,示意自己聽見了。

他右手一招,大聲道:「來,把我浪港軍的旗幟……升起來!」

下面兩個嘍羅一齊動手,一面五尺長三尺寬的黑色旗幟緩緩升到了城樓旗杆的頂端。黑旗迎風招展,旗上所繡的白色骷髏在慘淡的陽光下分外惹眼。骷髏像上那對空洞的眼窩藐視著所有的敵人,骷髏像下一雙交叉的腿骨則昭示著危險和死亡。

這是浪港水寨的旗幟。

幾年來,浪港海盜聲名大振,東海上人盡皆知,其得益於這面趙瑜提議的死亡骷髏旗確是甚多。

而現在,它被掛在了昌國縣城的城頭上。它是明明白白地在宣告,這塊肥肉,我浪港寨是不會吐出來的。

看著城樓上掛出一面旗幟,遠處官道上的三騎探馬分出一騎。那一騎緩緩前行,逐漸接近城樓,許是要把城頭上看個究竟。

探馬順著官道大模大樣地接近,放肆程度近乎於挑釁。

『他在試探。』城樓上的每個人都這麼想。海盜們也常做這種事,每當遇到摸不清底細的肥羊時,海盜們總會派出一兩艘跑得快的小船去騷擾試探一番,確認一下那張白色毛皮下到底是羊還是狼。

「二郎,要不要把城門打開?」趙武問道。

「開門作甚?」至善看趙武的眼神近乎於同情,「這城裡哪有騎兵能衝上去?」

趙武道:「說不定能嚇走他。」

「嚇不走的。」趙瑜搖頭苦笑,他清楚他這武兄弟的奇思怪想從哪兒來,「我不是趙雲,城下的也不是曹操,『子龍空營驚曹軍』是玩不起來的。(注1)」

趙武吶吶而退,城上眾人皆笑。至少是現在,動腦筋的事還不適合他。

不過,任由那探馬接近,卻不做些表示,那也不成。

趙瑜向後一招手,「弩來。」

後面的一個親隨聞聲趨前,遞上一張半人長,兩臂寬的重弩。

這弩『以檿為身,檀為弰,鐵為登子槍頭,銅為馬面牙發,麻繩扎絲為弦』(注2)。雖然是弩,卻名為弓。

神臂弓。

這神臂弓為軍國重器,宋廷對其製造方法視若珍寶,秘而不宣,造出的成品也僅裝備禁軍,敢仿造私用的向來是立斬不赦。能得到它,對於趙瑜來說,絕對是驚喜。而這驚喜,卻是至善搜出來的。

前面至善受趙瑜之託,前去處理那兩個市井豪傑。其中一人,手到擒來,輕鬆斬殺。而另一個,當海盜們衝進他家時,房內已經聚起七八條漢子,其用心不問可知。眾海盜當即操刀動手,一番混戰下來,幾條漢子全數被砍下首級,但至善那隊卻也死了兩個、傷了四人。事後搜檢全屋,搜出刀槍十餘件,強弓五六張,再有,就是這把神臂弓了。

不過區區一個市井亡命竟能弄到強弓勁弩,怎麼想都有問題,如果跟空空如也的縣中武庫聯繫起來,那章知縣的話有幾分可信肯定要打個問號。

趙瑜一把接過神臂弓,轉手就遞給趙武,笑道:「武兄弟,你來。」趙武方才在眾人面前丟了臉,不及時讓他找回,日後再想讓他帶兵,恐怕會有阻礙。

趙武雙手接過,神色肅穆。趙瑜的用心,他也明白。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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