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之卷 第六章 戰前(下)

巳時初。觀音廟。

趙瑜站在正殿後的禪房前,高聲喊著:「三叔可曾醒了,侄兒有要事相求。」

連喚了幾聲,禪房正中間的方丈(注1)內終於傳出聲音,「瑜哥兒嗎?你且等等,馬上就好。」

趙瑜心中訝異,這方丈中剛死了人,而且還是至善和尚親手殺的。雖然海盜們不忌諱這些,但他自己的房間應該是乾淨的,何必睡在死人房中。

又過了半晌,正當趙瑜等得不耐煩時,至善終於出來了,陽光一照,他便眯起了眼,容色疲憊,卻不像睡過的樣子。趙瑜忙迎上前去,正待開口,卻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陰濕的泥土味。

『原來如此,』趙瑜低頭行禮,心中一聲冷笑,『難怪當日答應得那麼爽快呢。死鬼住持藏起來的香火錢,怕是都落在了這老東西的手中了。』他卻也不拆穿,拉著至善,自把事情分說了一通。

「這事容易。」至善和尚聽完便說,「此等好漢,城裡也就兩個,三叔卻都認識,也一起喝過幾次酒。如果去勸一勸,說不定還能拉他們入伙。」

趙瑜想了想,最後還是搖頭:「還是算了,現下卻也沒時間收服他們。直接砍了吧。」看著和尚三叔臉色怏怏,趙瑜忙解釋道,「大戰當前,變數還是越少越好。像捉到的那些文武官吏,等官軍來了,照樣要在城頭上殺了祭旗。」

趙瑜咬著牙,牙縫中透著絲絲寒氣:「此次進城太過順利,見血太少,說不定會讓些人起了不該有的心思。不殺幾個有份量的,這城可不定能鎮得住!」

巳時已盡,日將中天。

鐘鼓樓上,趙瑜臉色鐵青,陳五的神色也煞是難看。

「什麼都沒有!?」趙瑜惡狠狠地問道。

趙文縮著脖子,小聲道:「什麼都沒有。」

趙瑜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湊近了身子,盯著趙文的眼睛:「偌大的縣庫啊,怎麼可能都空著,好歹有點什麼吧?!」

趙文不敢看趙瑜,頭越來越低,聲音小小的,「的確什麼都沒有。」

趙瑜一屁股坐回交椅,手撐著額頭,一副頹然模樣,渾身上下冒著失望的氣息:「這怎麼可能?」

陳五的聲音比海上能讓人血脈凍結的北風更冷上十倍:「那要問問章知縣了。」

趙文頭猛一抬,雙眉倒豎,眼裡都是血絲,牙齒磨得嘎嘎響,「俺去把那狗官提上來!」

趙文咚咚咚的衝下樓去,趙瑜、陳五在樓上卻抓著腦袋。這卻也難怪他們會如此失望和生氣。

趙文前面奉命去接收縣庫,本想著這庫中是兵甲如林、糧草如山、絲棉成堆、茶酒滿屋。待他打開庫門一看,不成想竟都空著的。趙文不死心,搜遍了每一間庫房,卻見裡面乾淨得連老鼠都沒得跑。

等趙文終於灰心喪氣地回來稟報,便發生了開頭的一幕。

趙瑜其實並不是很在意庫中是否有糧草,反正他也只要守一天;也不在意那不翼而飛的絲帛銀錢,畢竟是意外之財,得之固幸,失之為命;但他最在意的兵器甲胄都失了蹤,卻讓他怒氣勃發,難以遏制。尤其是弓弩,沒有這些遠程武器,怎麼守城牆,是舀了燒滾了的油用瓢潑,還是飛磚頭砸?

『要是這城中能有床弩、石砲就好了!』趙瑜忍不住在想。很快他就搖搖頭。既非兵家要地、又非富庶大城的昌國不可能裝備這等重型武器,而且就算有,他也沒那麼多熟手去操作。他們只能用弓弩。

海盜軍中並非沒有弓弩,但那種粗製濫造的民間貨色如何比得上東京弓弩院官造的軍用上等良品。加之此次夜間奇襲,也用不上弓弩,配在身上反而礙手礙腳,故而並未攜帶。在制定計畫時,趙瑜就指望著能在縣庫中獲得補充。

當時他在想,這章渝再貪,最多也就把庫中錢糧乾沒,總不至於把兵甲都貪掉吧。但事實證明,這世上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趙瑜他太小瞧那些貪官的大膽程度了。

趙瑜翻著從縣衙架閣庫(注2)中取出來的庫房清單簿,錢糧諸部都略過不看,單看那弓弩一項。

四十張弓,六十架弩,箭矢各一萬。裝備趙瑜手下的兵勉強也夠了。

一想著這些本該屬於他,卻被人吞了去的強弓硬弩,趙瑜的心就在滴血。在江湖上,這都是千金難尋的珍器啊!

趙瑜正兀自恨得咬牙切齒,下面的樓梯上就傳來趙文憤怒的聲音:「給俺上去!」

只聽得樓梯咚咚咚一陣亂響,章渝就連滾帶爬地被趙文踹了上來。

看著在地板上蜷作一堆的章知縣,趙瑜冷笑道:「明府安樂否?」

章渝一骨碌跳起,一聲大喝:「你這賊子,辱我……」

話還沒說完,卻被身後的趙文用斧柄照頭來了一下,直把後面的話都敲了回去。

章渝抱頭痛叫。趙瑜皺了眉:「莫打頭,我還有話要問。」

揮手讓趙文退到一邊,趙瑜走到章渝身旁,繞著他踱兩圈,從他身後湊近了,森森道:「章明府,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浪港寨今次攻打縣城,只為縣中財貨。只要明府說出那縣庫中庫藏的下落,草民便奉上盤纏,敲鑼打鼓,送你離城。只是,如若明府心存僥倖,不肯就說,草民也有招數。雖然牢城中的十八套花式是一樣不會,但片肉的功夫,草民這裡可是人人都能使得。」趙瑜伸出冰冷的手指,用指甲在章渝肥厚的後頸上劃著,滿意地看見上面冒起一片雞皮疙瘩,「千刀萬剮的模樣,不知明府君……見識過嗎?」

章渝的身子簌簌地抖了起來。臉色煞白,卻死咬了牙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兒。

趙瑜笑了起來,卻是真心的。看章知縣都抖成這樣,要撬開他的嘴巴也只需再加一把火了。

「來人啊,」趙瑜喊著,「給我尋個烤肉架子上來。」

下面的人應了。趙瑜轉過頭笑著對章渝細細解釋:「魚膾(注3)可以吃生的,但人肉嘛,還是烤熟了比較好。明府這般細皮嫩肉、珠圓玉潤,想必和了血烤來,風味定然絕佳。」

章渝崩潰了,一把扯住趙瑜衣角,尖叫道:「我說!我說!這縣庫中的錢糧都放貸了出去,這還沒到收賬時間啊!」

趙瑜一腳把章渝踹倒,轉身回到座位上,冷道:「你這廝欺我。天下放貸,豈有年底不回帳的道理?」

章渝趴在地上,涕淚交流,嗚咽著:「小人沒說謊啊!如果年末不關帳,息錢向來可以加兩分的。」

「哦~是嗎?」趙瑜拖長了聲調,突然他一拍扶手,大喝道:「你還敢騙我?錢糧貸出去就算了,但庫中茶酒呢?絲棉呢?這些雜物能貸得出去?!」

章渝渾身一抖,忙道:「大王明鑒,小人不敢欺瞞。茶酒絲棉,帳中都有記載,前日作年節賚賞早支了出去,縣中官吏、兵士都要分到,尚虧欠了許多,庫中哪還有剩的。」

「那兵甲器械呢?總不會也賞出去了罷?」趙瑜拍拍手上厚厚一本的倉庫清單,「這裡面可寫得清清楚楚,東西都在庫里呢!」

聽到趙瑜兜兜轉轉,終於問出他們最關心的問題,一直靜待在側的陳五、趙文二人,都忍不住往前湊了湊。

不動還好,這一動便讓一直都提心弔膽地關注著趙瑜三人神色動靜的章知縣發覺了。人品雖然不堪,相貌亦復猥瑣,但他區區一個同進士出身,卻只用了五年就由選人順利改官(注4),升了知縣,其察言觀色、揣摩人心的能力確是出類拔萃。

『說起錢糧,他們不動,說起茶酒絲棉,他們也不動,偏偏說起兵甲器械就動了,他們當真是為了財貨而來的嗎?』

章渝心中揣測著,明面上卻還在回話:「大王有所不知,這清單是清單,庫藏是庫藏,對不上帳的卻也極多。像這昌國縣,地處海島,濕氣深重,兵甲器械極易朽壞。新制弓弩,如不隨身保養,只一兩年就膠脫弦斷,鐵甲鋼劍,若不時時上油,半年之內也會銹爛,都無法放得長久。但按兵部定規,這庫中兵器都要存上十五年方許報損。如果把兵器朽壞之事上報,上面卻不會體諒,不大不小也是個保管不當之罪,這當年考績即刻就要減上兩等,自然不會有人做此蠢事。總之是瞞上不瞞下罷了。」

「屍首呢?」陳五冷著臉問道,「人死了還有個屍首,這兵器朽壞了就化灰了?總得留點什麼下來罷。」

『果然,』見陳五搶著說話,章渝眼睛一亮,『這兵甲器械確是他們最在意的,連上下尊卑都不及顧了。』

章渝一邊猜測著緣由,一邊答道:「壞掉的兵器不能留在庫中,路上和州上下縣裡巡查時給查驗到就不妙了。」

陳五追問:「那庫空著豈不是更不妙?」

「來巡查時,就從三姑寨借一批充數,等人走了再還回去。」

「也就是說,現在城中根本就沒有兵器,只有三姑寨才有?」陳五失望透頂,說話也亂了分寸。

章渝聞言,眼睛又是一亮,好一個『現在』。聯想起逃走的縣尉,一切都真相大白。『原來他們不是想掠城,而是想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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