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之卷 第五章 戰前(上)

大觀三年正月初一,丙午。

清晨。

縣衙後院燒了半夜的大火終於熄滅,灰燼中,絲絲余煙盤旋而上,轉眼又被海風吹散。由於有池塘和圍牆的阻隔,這場火僅僅燒光了柴房中積存的過冬柴草和幾間舊屋,並沒有蔓延開來。不過,火雖滅了,縣衙中煙氣依然甚重,趙瑜便使人搬了幾張桌椅到鐘鼓樓上,權以此樓作為中樞。

這鐘鼓樓雄踞縣城正中,順著十字大道,四方城門都視線範圍之內。趙瑜一邊就著熱湯,吃著從縣衙里拿出來的糕餅,一邊盯著縣城內各個方向上的動靜。

至善和尚舊傷在身,精力不濟,找個地方去睡了,而陳五正帶著人四處搜捕縣丞、縣尉和主簿的蹤跡,這些人雖然只是知縣的僚屬,但熟知縣中內情,如果跑掉一個,都是麻煩。趙武帶人在城牆上巡邏,趙文則去給下面的兵士張羅早飯。其他幾個頭領也各有任務在身,所以幾張椅子都空著,只有趙瑜孤身一個人坐在樓中。

樓梯聲響,一個腦袋探了上來。趙瑜循聲一看,卻是趙文。

見趙文回來,趙瑜問道:「早飯都給兄弟們送過去了嗎?」

「城門、山口還有陳五哥那兒都送去了,兄弟們都贊二郎會體恤人。」趙文笑著答道,他知道趙瑜想聽什麼。

趙瑜點點頭,不論是手下兵士的反應,還是趙文的玲瓏知心都讓他挺滿意。他端起碗,突然『啊』的一聲,想起了什麼,問道:「文兄弟,你忙了一早上,怕是也沒吃吧?且去盛碗熱湯過來一起吃好了,這章知縣會享受,家裡的吃食都是上品,比我去明州府時吃到的還強些。」

趙文應了,就下樓去盛湯。剛下去,卻又上來了。趙瑜疑惑的看向他。

趙文指指下面,道:「二郎,派去聯絡大伯的急腳(注1)回來了。」

放下碗,趙瑜道:「讓他上來吧。」

昨夜一舉奪城,待擒住知縣章渝,趙瑜見大局已定,便遣了急腳出城報信。算時間,差不多就該這時候回來。

趙文聽命,轉身下樓。很快,一個風塵僕僕的精瘦漢子就上來了,眼角有著掩不住的疲憊,但眼睛晶亮,精神看起來極好,一點不像剛走完二十多里地的樣子。趙瑜認得此人,正是他派去聯絡趙櫓所率後援船隊的急腳。

那急腳見了趙瑜,先行禮問好,然後挺起腰,站得筆直,靜待趙瑜問詢。

趙瑜知此人疲累,指著一張椅子,溫言道:「辛苦了,且坐下來說話。」

急腳有些猶豫,不敢就坐。雖然只是海盜,但一樣規矩森嚴。有交椅只能是頭領,小嘍羅哪有坐的位置。

「你且坐下,不妨事的。」趙文端了兩碗熱湯又上樓來,笑著道:「二郎一向不喜自家兄弟太過拘禮。」把其中一碗遞給急腳,趙文自己也找了一張椅子坐下。

急腳接了湯,低頭謝過,坐了下來,道:「小的奉命出城後,一路都沒有阻礙,半個時辰的樣子就到了約定的海灘上。小的照吩咐點起三堆火,不一刻,二當家就親自乘小船過來了。」

「二叔也來了?!」聽到急腳說到『二當家』,趙瑜有些吃驚。

他的二叔,自然是趙櫓、至善的結拜兄弟。蔡姓,單名一個禾字,杭州人氏,讀過幾年書,可惜時運不濟,卻連個貢生也沒考上,僅是個不第秀才(注2)。因誤殺了一官宦子弟,出海避難。卻被趙櫓遇上,遂落了草。後來跟趙櫓、至善結拜。由於能寫會算,江湖人稱『銀筆秀才』。這蔡禾有一獨女,喚作蔡婧,卻是自幼跟趙瑜定了親的。

按說蔡禾本是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從來也沒上過陣,一向是守在寨中看家。這次居然放下寨務跑出來,卻是一樁異事。

不過心中的疑惑沒必要當著外人的面表現出來,趙瑜對著那急腳道:「你繼續說。」

急腳點頭繼續:「二當家到後,得知二郎已經打下了縣城,極是歡喜。還說等回報大當家,攻打縣城的眾兄弟必有重賞。然後跟小的換了號牌就回去了。」

說完,便從懷中取出一塊巴掌大寫著『午四』字樣的小木牌,雙手呈給趙瑜。這塊號牌便是浪港寨中的回執,證明急腳的確是把信送到了。

接過號牌,看了兩眼確認後,趙瑜再問:「二叔就沒說其他的話?」重賞什麼的,他可不在意。想要錢,縣城裡面隨時都能搜出幾萬貫來,他現在要得是兵!整座縣城現在內外皆敵,就靠一百來人守著,趙瑜心裡虛的很。

急腳皺眉想了想,很確定地搖頭道:「沒有。只說了教二郎放心,會按計畫行事。」

「按計畫嗎?」趙瑜有些失望,援兵能有十幾二十都是好的,不在乎其戰鬥力,而是他們能增加城內的士氣。

趙櫓的後援船隊船隻眾多,自是不能停泊在本島附近,而是藏身於本島東南方,朱家尖的一個港灣中。蔡禾所乘的小船是從海灘邊一艘作聯絡用的漁船上放下來的。按計畫,等這艘聯絡船回到後援船隊的駐泊地,而後,後援船隊再從駐泊地趕來支援,其間大約要一天多點的時間。

此事趙瑜不是不知,只是首次單獨領兵,壓力又如此之大,讓他心態有些失衡。

「……我知道了。」嘆了口氣,趙瑜點點頭,「今天辛苦你了,下去好好歇歇腳吧。」

急腳聽了,便站起身,行個禮下樓去了。

「你看二叔為什麼會出來?」看著急腳的腦袋已經沉到了地板下,趙瑜突然道。不現實的奢望且置之腦後,他卻想知道到底有什麼事會讓蔡禾作出這樣反常的舉動。

趙文搖搖頭——趙瑜的話自然是問他的,道:「不知道。不過二叔會出來必是有要事,且定是在船隊離開衢山島後才發生的。」呵呵笑了兩下,其實這是廢話,趙文又道:「而且此事應該還很急,不能等到這仗打完再說;還有一點就是此事不需要多作商議,所以二叔才有空閑來這裡等聯絡。」

「說得也是。」趙瑜也是這麼推斷的,「但就不知究竟是何事。」

「是啊。」趙文應著,眉頭緊鎖,在那兒苦思。

趙瑜笑了,走過去拍拍趙文肩膀:「別想太多,很快就會知道的。」

日上三竿,已是辰牌時分。

陳五結束了搜捕行動,回到了鐘鼓樓上。

陳五回來時,樓中只有趙瑜一個頭領在留守。趙文被派去清點昌國縣庫,已經離開了。庫房要地,趙瑜自不放心讓他人過手。按他的估計,這縣庫雖不大,但裡面的兵器甲胄至少應該能武裝兩百人,而糧草也應有能支持城中數千張嘴一個月食用的份量。至於錢帛茶葯,庫中也該不少。確是一注橫財。

看得陳五上來,趙瑜忙站起身,笑道:「今日多累五哥,快快坐下歇息。」

陳五依然是一幅冷冷淡淡的表情,行了禮,卻沒坐下,沉聲道:「二郎,某是來請罪的。」

趙瑜眨眨眼,有些迷惑:「五哥此話怎講?」

「某奉二郎的命,前去搜捕縣中大小官吏,住在城中的縣丞、主簿、鹽監還有幾個胥吏、節級都已就擒,卻唯獨讓縣尉跑了。」(注3)

「只跑了縣尉一人?」

「正是。其他人都跟那知縣一起綁在下面,等二郎發落。」

趙瑜哈哈大笑,道:「我當什麼大事,不過跑了一個從九品嘛。七品、八品都捉了好幾個,少了一個又有何妨?何況又不是一定逃出城了,不定躲在哪個相熟的人家裡呢。」

陳五搖搖頭,道:「那縣尉的確是跑出去了。西面的城牆邊有家人親眼看見縣尉從城上用繩子槌了下去。而城牆外的泥地上有厚底官靴的鞋印,壕河對岸也有水跡,看方向是往三姑寨去的。」

趙瑜收住笑,皺眉問道:「那家人什麼時候看到縣尉出城的?」

「這鐘鼓樓今日沒有報時,他們也說不清楚,只說是天剛亮,西面還黑著的時候。大約是卯時中。」

趙瑜心中默算,很快就得出結果:「三姑寨離城十五里,算時間,那縣尉現在就該到寨中了。」

陳五搖頭道:「這城西兩里就有一個村子,如果縣尉夠聰明,說不定會去征匹牲口代步。這樣算來,也許巡檢司的土兵現在已經出來了。」

三姑寨是昌國巡檢司的駐紮地。而巡檢司的工作就是緝捕盜匪,現在昌國縣城都被盜匪佔了,這瀆職的罪名是逃不過的。如果巡檢司在收到縣尉的求援後,不立刻出兵,奪回縣城,那就還會再坐實個『畏敵避戰』的罪名,到時兩罪並罰,巡檢以及兩個都頭(注4)的腦袋定是保不住。所以趙瑜、陳五幾乎能夠確定,只要那縣尉到了三姑寨中,巡檢司的官軍就會立刻出動。

「有道理。」趙瑜點頭贊同陳五的推測,他想了想,又搖頭道:「不對!不論那縣尉是否聰明,他肯定都要去村子裡走一趟。」

對著陳五投來的疑惑目光,趙瑜解釋道:「他可是從壕河裡游過去的。全身定然濕透了,要不換身衣裳,大冬天裡必會凍死在路上。」

陳五徐徐站起,神色變得鄭重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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