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三節 1

現在我終於明白,在長安城裡我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薛嵩。薛嵩也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我。我的故事從愛情開始,止於變態,所以這個故事該結束了。此時長安城裡金秋已過,開始颳起黑色的狂風。風把地下半腐爛的葉子颳了起來,像膏藥一樣到處亂貼,就如現在北京颳風時滿街亂飛的塑料袋。一股垃圾場的氣味瀰漫開來。我(或者是薛嵩)終於下定了決心,要離開長安,到南方去了。

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花了畢生的精力去尋找記憶,直到小說結束時還沒有找到。而我只用了一個星期,就把很多事情想了起來,這件事使我慚愧,莫迪阿諾沒有寫到的那種記憶必定是十分激動人心,所以拚老命也想不起來。而我的記憶則令人倒胃,所以不用回想,它就自己往腦子裡鑽,比方說,我已經想起了自己是怎樣求學和畢業的。在前一個題目上,我想起了自己是怎樣心不在焉地「坐在階梯教室里,聽老師講課。老師說,史學無它,就是要記史料;最重要的史料要記在腦子裡。腦子裡記不下的要寫成卡片,放手邊備查。他自己就是這樣的──同學們如有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可以自由地發問。我一面聽講,一面在心裡想著三個大逆不道的字:「計算機」,假如史學的功夫就是記憶,沒有人可以和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機器相比。作為一個史學家,我的腦殼應該是個monitor,手是一台印表機,在我的胸腔里,跳動著一個微處理器,就如那廣告上說的Pentium,給電腦一顆奔騰的心。說我是台586,是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我的腸胃是台硬磁碟機,肚臍眼是軟磁碟機。我還有一肚子的下水,可以和電腦部件一一對應。對應完了,還多了兩條腿。假如電腦也長腿,我就更修不過來了。更加遺憾的是,我這台計算機還要吃飯和屙屎。正巧此時,老師請我提問(如前所述,我可以問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我就把最後想到的字眼說了出去:「請問古人是如何屙屎的」。然後,同學笑得要死,老師氣得要死。但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沒有人知道古人是怎樣屙屎的:到底是站著屙,坐著屙,還是在舞蹈中完成這件重要工作……假如是最後一種,就會像萬壽寺里的燕子一樣,屙得到處都是。

說到畢業,那是一件更恐怖的事。像我這樣冒犯教授,能夠畢業也是奇蹟。除此之外,系裡也希望我留級,以便剝削我的勞動力。在此情況下,白衣女人經常降臨我狗窩似的宿舍,輔導我的學業,並帶來了大量的史料,讓我記住。總而言之,我是憑過硬本領畢了業,但記憶里也塞進了不少屎一樣的東西。無怪我一發現自己失掉了記憶,就會如此高興……根據這項記憶,白衣女人是我的同門。無怪我要說:薛嵩和小妓女作愛,是同門之間切磋技藝──原來這是我們的事。很不幸的是,白衣女人比我早畢業。這樣就不是學兄、學妹切磋技藝,而是學姐和學弟切磋技藝。這個說法對我很是不利,難怪我不想記住自己的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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