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三節 4

現在我發現,這個故事最大的缺失是沒有提到那女人的內心。我總覺得這是不言自明的,其實卻遠不是這樣。被反綁著跪在地下時,她終於明白自己這回是死定了。至此,她一生的鬥爭都已結束,只剩下死。她也可以喜歡這件事,也可以不喜歡這件事。她決定喜歡這件事:對於無法逃避的事,喜歡總比不喜歡要好一些。

此後她就變得輕鬆,甚至是快樂起來。站在行將死去的人面前,會感到一團好意迎面而來。紅線常參加殺人,對這種感覺很熟悉。比方說,上次那個鄰居被拉成一張牌桌時,就說:紅線,我家裡有一張角弓,要就拿去。紅線很高興,說道:謝謝!我會懷念你!打掉一張紅心A。等他被拉成一張床框時,紅線又到了他面前。這時他嘴裡爬了好多螞蟻,正在吃他的舌頭,所以他含混不清地說:我有一把銅鞘的小刀,要就拿去。紅線也說:謝謝。隨著時間的推移,好意和臭味日重。最後一次他說:想要什麼只管拿,別來了,會得病的。但紅線畢竟是善良的,還常去看他,直到他變成土為止。這個女刺客也是這樣的,漂亮的乳房也好,好看的肚臍也罷,要什麼只管拿去。可惜的是,這些東西都拿不走,只能摸摸弄弄。這就是問題的所在。紅線摸過了那個美麗的身體,咂咂嘴,就滿意了;一刀把她的頭顱砍了下來。而薛嵩沒有觸及這個身體,只是看到她的身體和眉梢眼旁的笑意,感到了她的好意,就受到很大的觸動。作為一個思路慎密的人,他馬上就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錯了。與其用枷鎖去控制人的身體,不如去控制她的內心。這才是問題之真正所在。

如前所述,紅線和那小妓女是朋友。所以,殺掉了另一個朋友之後,她來到小妓女的家裡,並排躺在地板上,抽隨手采來、在枕頭下風乾的大麻煙,並且胡聊一通。此時紅線總要說到那輛柚木囚車,談到裡面狀似殘酷,實則溫柔的陳設;還談到那些巧奪天工的枷鎖。當然,談得最多的是,在未來的某一天,她會被套上這些枷鎖,關進囚籠,成為永遠的囚徒和家庭主婦,終身和那些柚木為伍,就再也出不來了。在此之前,她要做的是監督薛嵩把周到、細緻、溫柔和嚴酷都做到極致,在此之後,她就要享受這些周到、細緻、溫柔和嚴酷。

舉例來說,身為家庭主婦,要管理果園和菜地,所以那輛囚車就有一套自動機構,可以越野行駛。紅線在籠子里,透過柵欄,操作著一根長桿,桿頂有一個小小的鋤頭,可以除去采地里的一棵野草,但不致傷到一棵鄰近的采苗。考慮到距離很遠,紅線手上有枷,不那麼靈便,這條長桿自然是裝在一個靈巧的支架上。聽她說的意思,我覺得這好像是雅馬哈公司出品的某種釣魚桿。但她又說,另一根長桿可以裝上一個小紗網和一把小剪子,伸到樹上,剪下一個熟透的芒果。總而言之,紅線把自己形容成一個斯諾克撞球的高手。另一方面,你當然也想到了,這座囚車又是一輛旅行車。它可以準確地行駛在采畦里,把車下廢水箱里的東西(也就是紅線自己的屎和尿)施到地里做肥料。紅線還說,這些都不是這輛囚車的主題。主題是只有薛嵩可以進那輛車,帶去周到、細緻、溫柔和殘酷的性愛。所以,薛嵩的性愛才是這輛車的主題。因為薛嵩是如此慎密、苦心孤詣,紅線才會住進這輛車。那個小妓女對這個故事不大喜歡,想要給紅線潑點涼水,就說:恐怕那車沒有你說的那麼好。而紅線吐了一個煙圈,很瀟洒地說道:放心吧,不好我就不進去。我的後腦勺也不是那麼容易打的──此時殺人時的感覺還沒從紅線身上退去。紅線隱隱地感到,她對那個女刺客所做的一切,遠遠不能說把周到、細緻、溫柔和殘酷都做到了極致。但她把這歸咎於已死的女刺客;彷彿是說:誰讓你被我打暈了。

現在輪到小妓女來炫耀自己,她只能把寨子里的男人說一說:某某和我好;我和某某做愛,快樂極了;等等。在這些男人里,她特別提到了薛嵩,一面說,一面偷看紅線的臉色。但紅線無動於衷。時至今日,紅線還沒和薛嵩做過愛,這使小妓女感到特別得意。但她也知道,一大筐爛桃也敵不上一個好桃。沒有人對她這樣慎密、這樣苦心孤詣,大家都是玩玩,玩過就算了。她因此而驕傲,甚至仇恨;但還不至於找人來把薛嵩殺掉。這是因為她很年輕,保持著善良的天性。假如年齡再大一些就難保了。然後,這兩個朋友有一些親熱的舉動,在此不便描寫。

紅線對小妓女說,遇上薛嵩,我已經死定了。說這話時,她已經坐了起來,抽著另一支大麻煙。此時她眉梢眼尾都是笑意,就和那被砍頭的女刺客相似。那個小妓女說:我真不明白,死定了有什麼好。也許紅線應該解釋說:雖然已經死定了,但不會馬上死;或者解釋說:這種死和那種死不同;或者解釋說:這是個比方嘛。但她什麼都不解釋,手指一彈,把煙蒂彈到了門外;然後自己也走了出去;只是在出門時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這個你不懂。於是那小妓女嫉妒得要發狂,因為自己沒有死定。這個小小的例子使我想到,窮盡一切可能性和一種可能都沒有一樣,都會使你落個一頭霧水。

後來,那女刺客的頭就像一朵被剪下的睡蓮花那樣,在樹端逐漸枯萎。蓮花枯萎時,花瓣的邊緣首先變成褐色,人頭也是那樣。她的面頰上起了很多黃褐色的斑點,很像是老年斑。當然,假如把斑點扣除在外,還是滿好看。說實在的,她正在腐爛,發出爛水果那種甜得發腥的味道。但為了不讓朋友傷心,紅線照常吻她。人頭每次見到紅線,總要皺皺眉頭,咪起嘴來說一個字,從口形來看,是個「埋」字。紅線知道她的意思,她要紅線把她埋掉。在這方面,紅線實在是愛莫能助。因為只有薛嵩是此地的主人,他說了才能算。於是她硬起心來,假裝沒有聽明白,爬下樹去了。這是因為薛嵩在樹下練習箭法,紅線要去陪他。

現在,薛嵩丟下了手上的木工活,在那棵掛著人頭的樹上刻了一顆紅心,每天用長箭去射它。在紅線看來,這應該是一個象徵。但她怎麼也想不出這象徵的是什麼。也許,這顆心象徵著自己,箭象徵著薛嵩的愛情。也許,這顆心象徵著自己的那話兒,箭則象徵著薛嵩的那話兒。不管象徵著什麼,反正紅線被他的舉動給迷住了。她站在薛嵩身邊,從箭壺裡取箭給他,態度越來越恭敬。起初是用一隻手遞箭給他,後來用兩隻手遞箭給他。再後來,她屈下一條腿,把雙手捧過頭頂。在這個故事裡,薛嵩沒有用繁文絮節去約束紅線。他用雙手把她魘住了。這也是我的選擇。拿枷鎖和一種沒落的文化相比,我更喜歡枷鎖。而那位白衣女人讀完了這個故事,怒目圓睜,朝我怒吼一聲:瞎編什麼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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