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河清海晏窮寥廓 第976章 海闊憑魚躍

儘管杜士儀對龍泉說,不能把李佺和夫蒙靈察相爭落在下風的事情捅出去,以免弄巧成拙,但他繼送去一個段秀實後,又徵得來瑱自己的意向,由這位昔日安西四鎮節度使的長公子主動請纓前往北庭。昔日蓋嘉運取來曜代之,可擔任四鎮節度使期間卻排斥了不少來曜的幕府官和用過的武將,於是,來瑱這一去北庭,振臂一呼,憑藉來曜威震西陲的名聲,自有不少人望風來投,甚至不少部族都表現出了相應的善意。

而夫蒙靈察當初曾經在來曜麾下為疏勒鎮守使,如今官拜安西四鎮節度使,不服空降北庭的李佺也就罷了,可和老上司的兒子打擂台,他固然不怵,卻沒辦法安撫下頭軍將之心。當初來曜在西域任上能征善戰,待下賞罰分明,儘管看似不及蓋嘉運軍功赫赫,可卻比蓋嘉運更得人心。所以,一聽說李佺竟是因來瑱初來乍到的一場軍功後,直接拔擢其為節度判官,夫蒙靈察登時大光其火,把一腔火氣全都發在了麾下眾將身上。

胡人蕃將,除了悍勇和膽色,大多數都是這樣現開銷的脾氣,如安祿山這樣慧黠的只是極少數。所以,安西諸將大多都習慣了,甚至於很多人早已養成了唾面自乾的本領。尤其是在來曜死後,歷經蓋嘉運、田仁琬兩任節度使都沒能有所寸進,在夫蒙靈察麾下方才得拜兵馬使的高仙芝,外人只以為他在那位四鎮節度使面前分外得意,卻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被夫蒙靈察噴過多少回。這次和其他人一樣被夫蒙靈察大罵一通出了節堂,他卻照舊氣定神閑。

當左右簇擁上來後,他便沉聲說道:「走,去看看杜司馬。」

「將軍,大帥如今正在氣頭上,咱們去探望杜司馬是不是太明目張胆了?」

「大不了回頭被罵個狗血淋頭罷了,反正我早就習慣了!」

杜黯之如今官任安西大都護府司馬,這還是前任節度使田仁琬任上提拔起來的。田仁琬是典型的文官,故而對明經出身的杜黯之頗有好感,甚至用其為掌書記,可蓋嘉運夫蒙靈察都是典型的胡將,對杜黯之自然不感冒。尤其是夫蒙靈察如今被來瑱任北庭節度判官氣得都要發瘋了,只覺得這分明是朔方節度使杜士儀偏幫李佺,連殺了杜黯之泄憤的心都有。若非杜黯之早就知機地告病在家,此前在節堂上,夫蒙靈察很可能第一個拿杜黯之開噴。

一轉眼杜黯之也已經三十八歲了,雖說多年官途不算順利,但和不少只能在閑職上打轉的杜氏族子相比,他並沒有太多不滿足。膝下已經有一兒兩女的他饒有興緻在榻上教牙牙學語的幼女認字,當妻子元氏進來時,他方才抬起了頭。

「二十一郎,高仙芝高將軍來了。」

「好,快請!」

高仙芝一進書齋就發現杜黯之氣色絕佳,分明半點病都沒有,便忍不住指著人笑罵道:「好你個傢伙,告病不去節堂挨罵也就算了,還躲在家裡享清福,就不怕大帥心中不忿,殺到你這裡來找你的麻煩?」

「我這個安西大都護府司馬只是個清閑角色,又不用參謀大事,他如果真的因為北庭節度使李大帥用了來瑱,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來,難道不怕白白便宜了人?所以,我躲著不出來,他也只能在背後大罵一陣子而已。再說,我到年底也就任滿了,就算我是顆釘子,他難道還不能忍兩個月?」

聽到杜黯之如此說,想起對方在田仁琬面前也再三舉薦過自己,奈何田仁琬這個典型的文士太重視胡漢之別,對於他這個出身高麗的蕃將始終心存排斥,高仙芝不禁嘆了一口氣。他只知道杜黯之是京兆杜氏子弟,朔方節度使杜士儀的從弟,家境殷實,出手大方,沒有一般文士的自傲和酸腐,待人接物豪爽慷慨,故而當初對方主動結交他,他一來二去也就漸漸和人混熟了。

此刻,他一屁股坐下後,就若有所思地問道:「你這一任滿打算去哪?我記得你到安西也差不多七八年了吧?」

高仙芝問了一句,見杜黯之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他猛地打了個激靈,失聲驚呼道:「你不會也是跑去北庭襄助那位李大帥吧?」

「正是如此。」杜黯之掐指算算,自己先後伺候了來曜、蓋嘉運、田仁琬、夫蒙靈察這四位節度使,每一位節帥對他的態度都很有規律,一個好,一個壞,一個好,一個壞,他都已經麻木了。而李佺曾經給杜士儀當過整整六七年的副手,老而彌堅,性子剛直,出鎮北庭正在用人之際,辟署他這個精通西域局勢的杜士儀從弟為幕府官,可以說是雙贏!

「完了。」高仙芝拍了拍額頭,苦著臉道,「我本想著來探望你一番,大不了回頭被大帥罵一頓,誰知道你將來離任時竟要去資敵,大帥若是知道,回頭肯定又要拿著我出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一聲,至少我就不那麼緊巴巴來探病了!」

「罵歸罵,大帥相比當年的蓋嘉運,脾氣固然暴一些,但至少用人不疑。除了我之外,他是越器重的人罵的越多,你敢說你不知道?」見高仙芝果是嘿然一笑,杜黯之便隨手拿過書案上的一個匣子,然後向高仙芝推了過去。

「這是……」

「我就要走了,細軟容易帶,但這些土地賤賣了卻可惜。這是鄰近龜茲鎮的兩千畝上好牧場的地契,其中養了不少牛羊馬匹,人也是現成的,我如果不賣,一走之後不知道落在誰手裡,還不如交託給你。」

杜黯之豪富不遜安西宿將,高仙芝父子兩代都在西域,身家竟也有所不及,他一直知道這一點。如今杜黯之臨去之前竟是留給了自己這樣一份大禮,縱使高仙芝不缺錢,也不禁有些怦然心動。可還不等他開口推辭,杜黯之便壓低了聲音。

「朝中有風聲,陛下恐怕會派宦官為監軍到西域來。這些傢伙全都是貪婪成性的,你若不把人填飽,還不知道會有怎樣的禍患。咱們相交一場,看在你還要因為我的事被大帥大罵一頓的份上,就別和我客氣了!」

高仙芝登時悚然動容。他看了一眼那個沒打開的匣子,輕輕吸了一口氣後便點了點頭:「好,大恩不言謝,異日我若是能夠飛黃騰達,定然不會忘了你今日這般美意!」

當杜黯之將夫蒙靈察的言行舉止,以及自己依言饋贈了高仙芝一份大禮這些事情飛馬稟報了杜士儀時,一隊來自長安,輕車簡從的人馬也進入了靈州境內。處心積慮七八年,這才終於脫出了長安那個富貴牢籠,玉奴的心情自然極好。她一路上只作男裝打扮,臉龐微黑,尤其是在眼睛上做了些手腳,使她乍一看去和從前彷彿是兩個人。此行一路都是騎馬而非坐車,她也分外新奇,即便大腿磨破也沒叫半聲苦。

相比她從前的那些煎熬,如今終於能見到廣闊的天地,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伯父,靈州城真的就快到了?」

見玉奴策馬來到自己身邊,赤畢想起之前接到人時那憔悴的模樣,再對比此時她那開朗的表情,絕佳的氣色,不禁暗嘆這一趟千里護送絕對是有價值的。宮裡宮外的接應需要無數人手,固安公主居中指揮,具體的調派策應都是他執行,所以王容一開口,這最後一關他自然當仁不讓地親自出馬。此時此刻,他對著那張開心的笑顏,竟是失神片刻方才點了點頭。

「就只剩下幾十里了。到了靈州,一切就都好了!」

「嗯!」

玉奴輕輕答應了一聲,眉宇間滿是興奮激動和躍躍欲試,哪裡還有從前的鬱氣,竟是自言自語地說道:「不知道能不能去西域。龜茲和焉耆的樂舞都很有名,我嚮往已久了。」

赤畢在旁邊聽得滿頭大汗。安西四鎮和北庭正因為一個突騎施而調動各部預備大戰,哪裡是現在能去的地方?

靈州城門進出查驗雖然嚴格,可架不住赤畢憑藉著多年經營在官府中手眼通天,所用過所公驗全都是真的,一行人通過時不曾遭到半點留難,竟是輕鬆至極。在城中東南隅一座旅舍投宿之後,赤畢囑咐自己帶來的那些心腹保護好玉奴,隨即悄悄出了門。而玉奴則是梳洗過後倒頭就睡,等到醒來時,她慵懶地擁著那床袷紗被,突然想起了當年跟著司馬承禎和玉真金仙二位公主前往雲州,結果卻遭遇戰事的情形。

「十五年……不對,居然已經過了十六年,時間過得真快,說起來,我多久沒離開過兩京了?」

她這自言自語話音剛落,就聽到角落中傳來了一個聲音。

「終於醒了?」

玉奴聞言一愣,一把揭開帳子,見那邊廂一個男子抬頭看了過來,她只覺得又驚又喜,一挪身子待要下床時方才想起自己衣衫不整,慌忙又把帳子給緊緊拉上了,嗔怒地叫道:「師傅,怎麼你到了也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和小貓似的,和當年一模一樣,我哪裡捨得叫醒你?」

杜士儀見那帳子微微抖動,顯然裡頭的人正心情激蕩,他便看了一眼身旁剛剛被玉奴忽略的赤畢,因笑道:「讓莫邪進來服侍她梳洗吧,我們先出去避一避。」

聽到這話,玉奴先是一愣,耳聽得步子聲漸漸遠去,她隔了好一會兒才再次探出頭,發現屋子裡果然沒了人,她方才用指甲掐了掐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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