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兒孫福 第九百二十四章 平生有幸

張家祖塋在開封城西的五里坡,顧氏和張越祖父以及數位妾室的合葬墓也在這裡。如今由於張玉追封河間王,三代祖先皆封榮國公,這兒的規制自然也大不相同。內中的青松綠柏比往日多了好些,甚至還御賜了五戶守塋人家,原本的守衛再加上開封都司撥來的軍士,將這兒附近守得嚴嚴實實,杜絕了那些敢於窺視亦或是覬覦其中的人。

此時此刻,開封張氏一族的族長正在那兒陪著張越。他這一年已經是七十有五,身體也不如當日張越等人回鄉安葬顧氏時康健,拄著拐杖在寒風中站得有些顫顫巍巍。因是起頭他一意要陪著來,張越勸也勸不動,只得由著他,這會兒見他如此光景,心中未免不忍。

「老族長,天氣太冷,我又打算在這兒過三日,您難道還能一直陪著不成?還是先請回吧,您這麼大年紀,若是有什麼閃失,我這個晚輩心裡怎麼過意得去?」

老族長論輩分比張越年長兩輩,奈何下一代沒什麼出色的人才,兒子到了五十還只是個秀才,連個舉人都沒能掙上,族中其他本支旁支亦是如此,林林總總四五個秀才,有年輕的有年長的,只是彷彿舉人兩個字就是奢望了。河間王張玉那一支是早就搬離了開封的,自打顧氏把另一支也一塊挪去了京師,開封這邊就日益破落了。有本事的不是到外鄉想方設法謀個出身,就是到京城去投奔了那兩支貴極一時的親戚,這邊唯一的希望便是張家的祖塋還在,可若是那邊在京師另擇了風水好地,另設家族墓園不再遷葬回來呢?

因此,見張越伸手過來要攙扶,他一把就抓住了那雙手,老眼中已經是有些發紅:「張大人,小老兒年紀也大了,有一件事務必請你答應我……」

「什麼大人,老族長只叫我名字便是,這裡只論輩分,不論官階。」張越見老族長攥著自己的手用力頗大,心裡不禁一動,便開口問道,「可是為了族裡的事煩心?」

老族長早知道張越機敏,此時便低下頭說:「我也知道,你們那一大家子遷往京師,是聽了英國公的建議,也是為了前途,可如今開封張家這邊雖說沾著你們的名氣,又是開學堂,又是置辦祭田,族裡對於那些孤寡貧寒的同宗都有貼補錢糧,可一味如此,竟是助長了那些人的懶散習氣。你離了開封十五年,族裡少年中過了縣試的才十人,過了府試的六人,過了院試最終中了秀才的,就只有三個人,要知道這可是十五年!再這麼下去,開封張家只怕就要如同顧家那樣敗了。我知道你不會如顧家那般不理會本家,可是……」

聽到這裡,張越就知道當日自己對顧林那番態度只怕是傳出去了。見老族長一副欲言又止臉色發紅的架勢,他便和顏悅色地說:「老族長言重了,有你這等德高望重的坐鎮,開封本家不會落到那副境地,至於顧家,原是我看不慣顧林和他老子那種做派,因老太太出自顧氏,他們便彷彿賴定了張家似的。這些年來,我給了田,又給他們擼平了好幾樁官司,可結果便是他們變本加厲。既是如此,那他們日子過得窘迫,自然不是我逼的。」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又緩緩說道:「至於顧家人,我也不是全然不幫,早些時候我已經讓人打聽過了,顧家族裡有幾個清貧卻願意上進的,所以我已經讓人資助了。願讀書的可以去書院,願經商的介紹他們去學著經營產業,至於願意自食其力做事的,我也讓人給了他們機會。只是這等坐吃山空只想著打秋風撈好處的,我卻懶得姑息。」

老族長這才明白是這麼回事,頓時心裡鬆了一口氣,但張越如今畢竟是張家最有實權的,又得皇帝信賴,因而他不得不苦心多勸一句:「可越哥兒,這為官一任,無論是同宗還是姻親同鄉,彼此之間畢竟得扶持一把,哪怕看著老夫人當初對你的扶持,你也得做做樣子,否則如今的顧家人只怕會耍無賴,到那時候對你的名聲定然有損……」

「不妨事,老族長放心,顧家也不是個個不成器的,我不妨說實話,顧家如今得我人情的人多,像顧林那般袖手不管的畢竟是少數,他們要是鬧將起來……族長的位子正好也可以換個人,其他各房對他們長房的那副德行早已經忍不住了。無德之人占著族長的位置,何以教化晚輩?對了,老族長剛剛提到的事,我也正好想提。如今咱們家畢竟不比當年,祖上封公,論起來闔族上下都沾光,而如今還在的,又有英國公陽武伯,還有我這個戶部尚書,族規不可不立。勸善勸學是一方面,杜絕飽食終日的又是另一方面。」

戴著帷帽的杜綰領著幾個孩子站在不遠處,看著張越對老族長侃侃而談,情知他是未雨綢繆為家族未來打底,不禁微微一笑,目光又轉到了那高大的墓碑上。孩子們多半沒見過這位曾祖母,此時都好奇地打量著,而唯一見過的靜官歪著頭想了許久,終究是記不起那還極小時曾經見過的容顏來,因而當三三四四和小六抓著他的衣角詢問時,他便顯得異常尷尬,最後還是杜綰替他解了圍。

「要是你們都想知道曾祖母的事情,就等你們爹爹回來時再說吧。」

當張越終於結束了和老族長的談話,把人送將出去一程後轉回來的時候,就看見一干孩子全都瞅著自己,忙大步走上前去。等問清楚事由,他不禁微微一笑,隨即就在墓碑前半蹲了下來,望著那兩列大字出神。

賦予他生命的,是冥冥之中的天數,但賦予他這精彩一生的,卻是從開封張家的起步開始。父母當日離京遠遊的時候,大約也曾經到過這裡祭拜,只不知道那會兒,他們是怎樣的心情。想著想著,他便屈下雙膝跪了下來,在墓碑前端端正正叩了三個頭。

等他起身的時候,就發現杜綰也已經拜倒,幾個孩子跟在後頭規規矩矩地磕頭,最後才彼此互相攙扶著起來。見他們圍了上來,張越便看著墓碑輕聲說:「你們曾祖母待人寬厚慈和,對晚輩也是嚴加教導。當年,你們的爹爹我生來多病體弱……」

杜綰曾經聽張越提過過往,但如今看著他對孩子們耐心地講述著從前小時候的事,如何拜師,如何經歷開封府水災,如何考縣試府試院試,如何在家裡突然遭難時上京……一幕幕過往從張越口中道出,那種驚心動魄的事情聽著也覺得恬淡了些,反而有一種淡淡的溫馨感。

張越被幾個孩子圍在當中,說到最後,就成了回答問題。只要不是那麼離譜的,他全都耐心答了,絲毫沒有父親該有的嚴厲。只是聽著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言語,他不禁回頭望了一眼那莊嚴肅穆的墓園,心中暗自禱祝了幾句。

歷代先人,借你們的地方教導一下子女,還請你們不要見怪!

「爹,你真厲害!」—會說這話的,自然是年紀最小的小六。

「爹,要是京師發大水,我也會學您當年那樣,帶著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起走……不對,還有帶著您和娘親還有姨娘……還有祖父祖母和其他姐姐們……」——這已經有些繞暈了的,自然是挺起胸膛作小男子漢狀的次子端武。

「爹,我一定學你,帶好弟弟妹妹!」——這比較靠譜的話便是來自於長子靜官。

杜綰見張越被一群孩子的表決心逗得滿臉笑容,看了一會方才上前淡淡教訓了幾句,總算是讓孩子們安靜了下來,隨即方才正式上香供祭拜。墓園中尚有張家好幾代先人的墳塋,因而一路祭掃過去,張越便有旁邊老族長委派的那個執事解說那些先人的事迹。自然,河間王張玉因為當年戰死之後便把遺骨運回北京,沒有落葬此地。

祭掃之後,張越就讓杜綰帶著孩子們回去,在祖塋中整整守了三日,這才在第四日的大清早回城。一到家裡,他便得知老族長開了宗族大會,雖說他是晚輩,但既然是官居二品,少不了被人請了過去。有了他坐鎮,老族長自然是底氣十足,輕輕巧巧就定下了數條族規。而張越知道這些條條框框會觸及不少族人的利益,到最後就開口撂下了一句話。

「此次我回來,英國公也有交代,所以我們兩家將為族中再添置五百畝祭田。」

因為五百畝祭田,族中老少很快安靜了下來。有了這麼一大筆田產,族中年末又多了一筆進項,那些只靠這些接濟過日子的族人想想其中的好處,對於那些家規的抵觸心理也就淡了些許。而幾個家產豐厚不用靠這個過日子的,又畢竟畏懼張越和京中英國公的權勢。如此一來,原本就擔心壓不住場子而請了張越過來的老族長鬆了一口大氣。

宗族大會散場之後,張越便回了老宅,他沒有回房去看妻妾兒女,而是徑直來到了北邊最深處的那座院落。自從顧氏舉家搬遷到了京師之後,這座院子便一直空著,雖是一直讓人打掃修繕,可大約是因為少了人氣,終究是流露出了一股陰森陳舊的氣氛來。此時此刻,他推開正房大門入內,見正中仍是從前那張大案,就反手關上了大門,默默地走到了那大案前,輕輕用手指在上頭拂過,卻是沒有發現一絲灰塵。

牆上的字畫早在當年的搬遷時被收走了,如今有的正掛在北京的宅子裡頭,有的還存在庫房裡不見天日。他進了東屋,一應傢具仍是當年的舊貌,只欄架格上空空蕩蕩什麼都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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