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兒孫福 第九百一十六章 世事多有不足

洪武年間,朱元璋立下鐵牌禁止閹宦干政,因而中官一個個只能規規矩矩地住在宮裡,從來沒有散居宮外的規矩。但到了永樂,由於朱棣掀翻建文帝的江山時,多有依賴宮中宦官之力,再加上他畢竟是得位不正,對大臣多有防範,所以各地的守備中官漸漸增加,到了如今,京城內中官在外獲賜府邸的也有好幾個,其中如王瑾這般的甚至還得了宮女做夫人。

鄭和如今的光景雖說不比永樂年,但他畢竟是資格最老的那一批人,至今內官監也不曾提拔上其他的太監來。只不過,這座宅子卻只有三進,上上下下的人也不過二三十口,其中好些都是他收留在身邊的下番官軍子弟。養子鄭恩銘如今已經三十齣頭,娶了妻生了孩子,還蒙恩授了世職,一直都跟著鄭和出海,可沒想到這一次竟是這樣回來。

此時此刻,見王景弘陪著張越從屋子裡出來,剛剛被鄭和打發出來,只得在外間來來回迴轉圈的鄭恩銘立刻迎了上去,張了張口卻又覺得問病情不妥當,於是趕緊話題一轉道:「多謝張大人來瞧父親,家裡亂的很,也沒什麼可招待您的……」

剛剛鄭和向張越鄭重託付那些事情的時候,一旁的王景弘聽著聽著就愣住了。他當然不是為了鄭和居然撇下自己去託付別人而惱火,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是半路凈身入的宮,又由於長年在海上,除了鄭和張謙楊慶等寥寥幾個老的之外,幾乎沒什麼親近的,甚至由於某些緣故連乾兒子或者是徒弟都沒收。眼下鄭和若是真有什麼三長兩短,張謙人在廣東不會挪窩,楊慶因為吳中的事情吃了掛落,也病得半死不活,他就只剩了孤零零一個,日後會是什麼下場都不知道。因而,鄭和託付到最後,連他的事情也求懇了張越,他心中自是感念。

因而,聽鄭恩銘還要說這些,他便打斷了那話:「客套話就不用說了,張大人又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鄭恩銘雖說在南京時見過張越上了幾回門,可知道養父和這位的交情決計算不上十分深厚,可這會他視作長輩的王景弘這麼說,他也不敢辯駁,於是便垂手而立。

見他這副光景,又看到王景弘長嘆一聲別過頭去,張越想起了剛剛說話都吃力的鄭和,一時有些悵惘。他也不知道,究竟鄭和是在遠洋航行中故去的好,還是在完成航行衣錦還鄉的時候故去的好——只是他唯一確定的就是,鄭和的那份完整海圖如今絕不會重蹈史書覆轍被付之一炬,他必定會將其與其他輿圖一樣仔細保存在兵部的職方司圖庫中。

「鄭公子還請多多寬慰鄭公公,不要去想那麼多,他多年遠行海外揚我大明國威,這份功勞不亞於開疆拓土,朝廷總不會忘了他的,皇上也必定還有封賞。如今只要安心養病就是,要知道,他如今不過才五十齣頭,正當壯年,想那些事情還早。他託付我的事情不用擔心,我既然已經承諾,那就必定為他一一辦到。」

鄭恩銘不知道鄭和把什麼託付給了張越,聽他這麼說立時拿眼睛去看王景弘,見其面露欣慰,便知道這必定是父親惦記的大事,忙躬身謝過。等到他和王景弘一起把張越送出了門,他方才回過神來問王景弘,得知其中內情頓時大吃一驚。

「王叔叔,這是不是……張大人畢竟是皇上器重的文官,託付他這種事是不是太為難人了?畢竟父親的身份向來為朝中文官輕視,若是由此再引發什麼波瀾……」

「這點本事要是沒有,他也就不是年不過三十便躋身部堂的張越了。放心,這點事情你父親還有分寸,而且,若不託付了他,那些事情還能託付誰?你也是出過海的人,該當知道若是把他們困在陸地上,便猶如龍游淺灘,久而久之便全都廢了。張越是當初就力主開海禁的人,如今到了這一步,他這個當年就支持過咱們的就更不會撂開手旁觀了。」

相比如釋重負的王景弘,懵懵懂懂的鄭恩銘,離開鄭府回家的張越卻是思緒萬千。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當初永樂皇帝朱棣在他面前駕崩的時候,他便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畢竟,便是這位帝王給了他一展所長的機會;如今,被後人讚譽備至的鄭和眼看著也是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託付後事時糅合著狂熱和平靜的眼神深深刻在他腦海里;而無論是那些名臣將相,也一樣有那一天,他能做的便是經營好現在,然後儘力教導子孫能夠面對不可測的將來,僅此而已。

此時尚未到一更三點,張越又在鄭府用過了晚飯,因而也不忙急行,只是策馬在路上緩緩走著,在肚子里思量著該怎麼打點奏摺。如今杜綰正在坐褥,就算沒有母親的警告,他也不敢胡來了,而找父親去幫忙自然是可以的,但父親成日里也不是光閑著,他總不能讓人幫忙看著潤色,至於老岳父就更不用說了……今日弘文閣中決議一出,只怕巨大的壓力就會頃刻之間壓在杜楨的身上,他這點小事自然不能再拿去讓人煩心。

三保太監的封賜容易,神威衛的編製保留也容易,哪怕是繼續維持那些小中大型號的神威艦,也比想像中簡單得多——唯一的問題就在於,這麼一支艦隊的維護是一個巨大的數字,倘若沒有一定的功用,那麼他在位當權的時候,興許不會有什麼反彈,一旦他失去了在朝堂上的話語權,一定會有人借口開銷大等等將其裁撤掉,那時候就連海圖也未必保得住。

「大人,大人,起更了!」

聽到背後傳來的這個提醒聲,張越回過神來,聽見果然是起更的梆子聲,他便不再思量這些,輕輕一抖韁繩加快了速度。果然,沿途行去,路上已經有巡夜的五城兵馬司軍士開始出動,而各處主要路口的大柵欄也已經擺了出來——這是他幾天前提出的建議,一來是因為京城入夜竊盜頻發,二來是因為他終於想起了前世北京有名的大柵欄典故。據說這些天下來,賊盜一流果然是減少了三成,也算是他的一大貢獻。畢竟,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時代,除了那幾個上古聖人的時候,他的記憶中也只有父母經歷過的那個時代。

那時候人心淳樸是一個原因,人人幾乎都是精窮則是另一個原因。

等他回到了家裡,夜禁的鑼鼓聲已經是響遍了全城。去探妻子的時候,他決口不提朝中事,倒是把雖未足月卻還算是精神的女兒抱起來擺弄了一番,繼而便招來張赴和靜官詢問了課業進展,又去看了看端武和三三四四,去父母那兒問了晚安,這才回到了書房。往來書信的事情除了父親張倬薦的幕僚之外,就是張倬打個草稿,琥珀謄抄,因而他倒是省了功夫,這會兒坐在那兒,任由連生的小兒子連小青在那兒磨墨,他便在心裡打點著腹稿。

他的文章功底是跟著杜楨磨練出來的,講究的是一氣呵成,因而打點好了之後,他便飽蘸濃墨奮筆疾書,不多時便已經寫就了兩張小箋紙。還沒完全寫完,外頭就傳來了一陣輕輕的叩門聲,緊跟著便是連生的聲音。

「少爺,宮中有位小公公來了,捎帶了一封信,什麼話都沒說就走了。」

張越聞言一愣,隨即便沖著連小青點了點頭,就只見那個才九歲大的小傢伙忙一溜煙上前去開門,卻也沒放父親進來,而是雙手捧著那封信就反身回來,恭恭敬敬地遞到了他的面前。他接過來啟封一看,臉上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信上只有寥寥幾個字,也瞧不出什麼筆跡,彷彿只是兩句閑話,但張越隨手用墨水一塗,中間就顯出了白色的字跡,說的卻是一個讓他大為滿意的事實。

傍晚皇帝又召見了越王,定下來越王七日後就藩!好在宮中有個曹吉祥在,否則單靠別人想著的時候來賣消息賣好,那就沒那麼容易了!

接著消息的張越並沒有耽擱,很快就重新坐下來寫奏摺。好一番功夫之後,總算是炮製了一篇還算能看的文章。將這份東西收好封口,又寫上自己的名字,他便撂在了桌子上,預備明早送去通政司,結果正站起身準備回房歇息的時候,門外竟是又傳來了連生的叩門聲。

「少爺,張大哥回來了,說是有急事!」

張家上下姓張的下人極多,但能夠讓連生叫一聲張大哥的卻只有一個,因而張越忙吩咐把人叫進來,又將已經有些困得打呵欠的連小青交給進門來的連生帶了回去。等到張布進來,他搖手示意不用行禮,又指著椅子讓其坐下。

「出什麼事了?」

「夜禁城門落鎖前剛得到消息,南京那邊刑部尚書趙羾遭了彈劾,說是為官懈怠,李慶尚書也被人彈劾濫用私人。」張布說話言簡意賅,見張越一下子眉頭緊鎖,他便毫不遲疑地又開口說道,「是暗線得到的消息,上書的是都察院監察南直隸的巡按御史,不是京里,而且南京都察院也有插手。這是摘抄下來的奏摺原文,請少爺看看。」

能夠把御史的奏摺抄出原文來,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顧佐都做不到的事,但在朝中,卻不止張越一個人有這本事,只別人決計想不到年紀輕輕的他有這本事。此時此刻,他接過張布遞過來的那張紙,從頭到尾一看,臉色立時沉了下來。儘管已經隔了好些日子,但奏摺上援引的某些詞句他卻記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他口授讓靜官寫的,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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