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兒孫福 第八百三十七章 落難的鳳凰不如雞

武定侯衚衕位於阜成門街南金城坊,距離京師西城牆不過百多步。由於武定侯爵位空缺了二十年方才由郭玹承襲,因此武定侯府的這塊地連帶宅子,還是洪熙年間朱高熾賜下的。那會兒大封后妃,郭貴妃是妃嬪里的頭一份,後來追封了張皇后三代,又令張皇后兄長世襲彭城侯,同時郭玹也因為是郭貴妃的兄長而承襲了武定侯。曾有那麼一段時間,武定侯府算得上是京師最煊赫的勛貴之一,絕不遜於執掌五府的那幾位公侯。

郭玹也原以為自個能夠振興家業,重現洪武年間的聲威——那會兒祖父郭英的妹子郭寧妃生了魯王,兩個女兒又分別嫁了遼王和郢王妃,長子郭鎮尚永嘉公主,恩寵尤在國公之上——倘若仁宗皇帝朱高熾多活兩年,憑藉深得眷寵的郭貴妃,這也不是不可能。奈何那位讓他襲了侯爵的皇帝即位數月便是駕崩了,連帶郭貴妃一塊殉葬而去。一時間,宮中沒有奧援,他又是根基淺薄,武定侯府自然是門前冷落車馬稀。

然而,要說真是門可羅雀,那也是未必。申初時分,當武定侯郭玹帶著一群隨從穿過豐城衚衕過橋之後,看到的就是自家門前沿牆根停著一溜車馬。他策馬進了西角門,立時便有門房迎了上來,小心翼翼地說:「永嘉大長公主和二老太太她們來了。」

一聽這話,原本就心情不好的郭玹頓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甚至有迴轉身立刻走人的衝動。若是郭家其他人來,他自是不怕什麼,冷著一張臉也就過去了,但大伯母永嘉大長公主卻畢竟不同,那是天家的金枝玉葉,論輩分還是當今天子的祖姑。他心裡甚至明白,倘若不是自己的妹妹郭貴妃殉葬得痛快,天家又要臉面,他這個爵位早就保不住了!

「侯爺……」

儘管有心避開,但郭玹知道剛剛自己進來的時候已經給外頭看見了,怎麼也不能一聽到兩個長輩在這裡就往回走,因此只得沉著臉徑直往前。等到了二門下馬,他就看見李夫人親自送了兩人出來,忙上前行禮。

「大伯母,二伯母。」

永嘉大長公主如今已經年過六旬,頭髮卻幾乎全都白了。由於朱棣在時怒郭英領過南軍,於是即位沒多久,郭英就一夕暴斃,雖追封了營國公,可其後郭氏子弟多有死得不明不白的,郭鎮也被遠遠打發出了京城。她雖是公主,可和朱棣並非同母,自然是跟著一塊輾轉遷徙,武定侯爵位就此空缺。直到永樂五年,郭家的兩個孫女分別嫁給了皇太子和漢王為庶妃,兩女的兄弟郭琮和郭玹這才進了指揮僉事虛職,而那會兒她還在外苦熬。

此時此刻,她銳利的目光在郭玹身上一掃,隨即拄著紫檀木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磕,這才冷笑道:「起來吧,我受不得你的禮!嫡庶有別,長幼有分,如今郭家倒是好得很,連這嫡庶長幼一塊越過去了!老婆子我也沒什麼別的話好說,只嘆自己命苦罷了。二弟妹,還杵在這裡幹什麼,我們走!」

二老太太便是漢王庶妃郭氏的母親,郭英的二兒媳。郭氏死得早,因此漢王謀反,家裡也沒受多大牽累,可眼看郭玹一朝襲爵,再想想自己那個只擔著指揮僉事虛職的兒子,心裡便恨極了。強忍住此時口出惡言的衝動,她便上前攙扶了永嘉大長公主一把,口中說道:「公主說的是,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如今簪纓侯門,他日輪到誰還未必可知。」

眼見下人們已經派人去喚套車過來,兩個老太太站在那裡,不住用刀子般剜人的目光看他,郭玹只恨不得立刻撇下她們拂袖而去。好容易等到兩人上了馬車,那車軲轆一轉簾幕一放下,他拔腿就往裡走,可沒走兩步,身後又飄來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

「世間總有公道在,嫡庶長幼的天理總越不過去!」

有這麼一句話一下子嚴嚴實實堵在心裡,郭玹直到進了正房,臉還是陰得出水似的。丫頭遞上茶來,他捧在手裡正要喝,突然沖著旁邊的李夫人問道:「我讓你去英國公園,你去過沒有,那邊怎麼說?」

「侯爺的吩咐,我哪敢怠慢。今天倒是巧的很,在外頭碰到了成國公夫人和武安侯夫人,等一塊到了園子,張侍郎家裡的女眷正巧都在。」李夫人見丈夫心情不好,便有意把話說得和緩些,「只是我探了他夫人的口氣,似乎說她小姑子的脾氣很不好,而且她也管不著,後來那位菁姑娘自個出來見了客人,容貌模樣倒也罷了,就是驕橫,說什麼非得她哥哥那樣的人才嫁,哪有姑娘家這般不懂禮數的?倒是先頭在路上,成國公夫人說過還有個妹妹……」

武定侯郭玹原本就憋著滿肚子的火,這會兒聽見這話,終於忍不住了,竟是一下子把茶盞狠狠地砸在地上。一時間,那個還算精緻的汝窯茶盞一下子砸得粉碎,碎片往四面八方飛濺了出去,滾燙的茶水灑得到處都是,還濺了好些在郭玹的衣襟下擺和李夫人的衣裳上。

屋子裡的丫頭們都知道這是主人大發雷霆的光景,慌忙一個個束手低頭屏氣息聲,甚至沒人敢上前收拾那滿地的碎片狼籍。李夫人更是嚇得一哆嗦,忙站起身來。

「我怎麼把事情托給你這個鼠目寸光的女人!你這是……你這是要害死我才甘休!」

一想到這幾天緹騎四齣東廠橫行,郭玹忍不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又指著李夫人的鼻子罵道:「我讓你多說好話,先把意向定下來,回頭就派人去提親,可你幹了些什麼?成國公夫人的妹妹……你也不看看黔國公是誰,我是誰!先頭趙王妃是黔國公的千金,成國公夫人也是黔國公的千金,他的女兒稀罕嫁給你的兒子?」

李夫人究竟是當家主母,平日雖說畏懼丈夫,可這會兒被如此訓斥,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我家聰兒是你這個武定侯的嫡長子,哪家的千金他配不上?」

「呸!你看看長房二房那架勢,恨不得把咱們生吞活剝了!要是嫡長子就註定能襲爵,這武定侯為什麼輪不到長房,而是我!落難的鳳凰不如雞,你懂不懂!」

郭玹一怒之下,竟是連這不該說的話都一下子倒了出來,臉色旋即變得無比陰沉。冷冷掃視了一眼這屋裡的丫頭,他打定主意等過了這一遭就一體處置了她們,隨即沉著臉說:「明天去找個你相熟的勛貴夫人,立刻派人去張侍郎府提親!」

「明天?」

縱使李夫人已經從郭玹的話中領悟到了某種深重的危機,聽了這話也一下子愣在了當場。不等她追問什麼,就只見郭玹輕哼一聲,竟是徑直拂袖而去。望著那一下子高高打起又重重垂下的松花色潞綢面子棉簾,她不由自主又打了個寒噤,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

「剛剛聽到的話一句都不許泄露出去!要是讓我在外頭聽到一句閑話,別說你們,就是你們的老子娘也別想活命!」

然而,當次日李夫人備了厚禮去求廣寧伯夫人,央其去張家說合,可左等右等把人盼了回來,那位廣寧伯夫人卻唉聲嘆氣地告訴他,人家姑娘早就許出去了,就是昨日英國公夫人做的大媒,許配的是自己一個遠房親戚的兒子。一聽這話,李夫人雖是如釋重負,可等到郭玹一回來,家裡的瓶瓶碗碗則是遭了秧,李夫人一塊吃了掛落,那身為做客做的精緻衣裙和頭面,也再也沒法穿戴出去。

只這等侯府家務事,自然不為別人道。

儘管如今的錦衣衛遠遠比不上當初洪武末年胡惟庸案和藍玉案時的風光,也比不上紀綱打理錦衣衛時的招搖,但這並不意味著錦衣衛就喪失了那種雷霆萬鈞的力量。張布往錦衣衛衙門送了一個人,到了第二天上午,另兩個逃出京城往郊縣躲避的兵部皂隸就被拿著了,其中一個被人滅了口,另一個則是因為機靈僥倖躲過一劫,沒等動刑就一五一十全都招了。然而,他知道的事情也很有限,只說是左軍都督府的一個皂隸給他介紹的差事。

地上一丁點,地下一大串,僅僅五天功夫,京里上下就彷彿是經歷了一場掃蕩——順天府的衙役,都察院的聽差,京衛的軍官,都督府的軍官……總而言之,一個蘿蔔的拔起總是帶著一堆爛泥,反倒是最先捅出大亂子的兵部詭異般地安靜了下來。都察院倒是想彈劾來著,奈何顧佐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於是,這些最活躍的人也只能安安靜靜先瞧瞧風色。

一觀風色之後,心思機敏的人才發現,這會兒在朝中熱議的最大話題並不是兵部的武選弊案,而是北邊的軍情——儘管只是狗咬狗的一仗,但打仗的雙方都已經把申訴的官司打到大明朝來了。瓦剌脫歡以收復失地為由,請派使節入貢互市,而韃靼的阿魯台則是哭著喊著說瓦剌是侵佔自己的土地,懇求南遷放牧。再加上兀良哈人也似乎有對昔日的盟友阿魯台痛打落水狗之嫌,此次皇帝的北巡可謂是危險全無,只有一支沒長眼睛的小部落因不長眼睛打劫大明天子而一下子倒了大霉,於是朵顏部撿了個現成便宜,旗下多了一批奴隸。

在這種情形下,儘管柴車尚未去職,新任兵部武選司郎中卻已經到衙門做事了。史安的上任顯得異常低調,絲毫不引人注目。很少有心思狹隘的人會在史安身上打一個張系的烙印,畢竟,那是南京兵部尚書李慶一手提拔上來的人,和張越共事不過短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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