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兒孫福 第八百二十章 太后苦心,帝王心術

傍晚,仁壽宮東暖閣。

張太后向來不喜奢華,朱高熾駕崩之後,她移居仁壽宮,一應宦官宮人也就一同搬了進來。由於遷都之後,宮中並無太后太妃等等,仁壽宮一直空關著,朱棣逝世之後,妃嬪等也多半殉葬,所以她之前移宮時,仁壽宮中可說得上是要什麼沒什麼,御用監緊急造用採辦都來不及,還是張太后將自己用慣的幾樣舊傢具搬了過來,隨即又下令一應用具全部從簡。如今這東暖閣中一色都是半舊不新,唯一鮮亮的就只有角落小几上插瓶中的幾色鮮花。

「當年這兒還是北平的時候,你剛剛嫁過門不多久,英國公就隨著大軍去了大寧,緊跟著南軍就圍了城,仁孝皇后親自帶著咱們登上城樓,你可還記得?」

此時此刻,聽張太后又說起當年舊事,王夫人不禁一愣,隨即便心有餘悸地點點頭道:「哪會不記得。如今這些年好了,當年那會兒常常做噩夢,夢見城破了,人都衝進來了,緊跟著就醒了。我那時候還是新媳婦,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倒是太后緊隨仁孝皇后,一直從容不迫。我們那些人裡頭隨披甲上城,但有好些給嚇哭了的,還是您一個個安慰了過來。」

時隔多年,張太后仍然能記得隨著還是燕王妃的徐皇后登城禦敵的情形。密集的飛矢,震天的喊殺,四濺的血肉……午夜夢醒的時候身邊沒人,她總能想起那讓人心驚肉跳的一幕幕。這些朝廷諱言的隱情如今已經很難再對人說,縱使朱寧親密,畢竟不曾經歷過那一遭,如今還能略說一二句的,也就是王夫人了。

「都是多少年的事了,如今再想起來,好似還是昨日一般,一晃剩下的人卻只有寥寥幾個,好些人都已經故去了。再算上那幾年大戰中故去的大將,更是不知凡幾。當初仁宗皇帝在世的時候,常對我嘆息你公公文武全才,可嘆不能輔佐左右,於是後來又追封了河間王……說起來十二月二十五就是已故河間王的忌辰,皇帝已經吩咐禮部派人主祭。若不是儀制不好收拾,我也想隨祭一炷香,到時候也只能在宮中遙祭聊表哀思了。」

王夫人聞聽此言,連忙起身拜謝。靖難時,公公張玉和朱能丘福同為五軍大將,但後來公公戰死沙場,永樂初雖追贈國公,那卻不是世襲的爵位,因此張輔起初不過是伯爵,直到因安南功,這才最終成了國公,人人都會贊一句虎父無犬子。然而,相比征安南途中病逝而追封東平王的朱能,張玉卻差了一步,直到洪熙年間方才得以追封為王配享太廟。得知消息的時候,張輔曾經特意開宗祠拜祭,她至今還記得丈夫那時候的神色。

儘管下旨改封的是朱高熾,但王夫人很是明白,那時候張太后贊襄國政,這等事不可能不問她的意思,如今張太后如此說,自然是證明了這一點。

「只不過,十月里皇帝要親自巡邊,英國公要隨行,只怕是不能留在家裡。到時候就要辛苦夫人了。若是人手不夠,宮中可以多從司禮監調幾個人過去幫忙,至於親戚妯娌裡頭,你也可以叫幾個知根知底的。這是追謚河間忠武王之後的大祭,總得隆重些。」

儘管已經聽人說過皇帝巡邊的事,但畢竟一直懸而未決,此刻張太后這麼一提,王夫人便明白了這已經是鐵板釘釘的,心裡頓時有些不安,但隨即就笑著答應道:「我家老爺如今只不過五十齣頭,正當壯年,皇上巡邊若不帶他,恐怕他還不樂意呢。太后放心,我早就在親戚妯娌間找了妥當人幫襯,若是到時候人還不夠,也只能厚顏向太后張口。」

對王夫人打了招呼,張太后也就安心了,問王夫人都找了誰幫襯,聽到是孫氏和杜綰,她不禁點了點頭:「一個是你弟媳,一個是你的侄兒媳婦,確實都是穩妥人。張越的媳婦我倒是見過不少回了,年輕知禮,不愧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倒是你弟媳尚未見過,閑來你可以引她來宮裡坐坐。對了,你那堂弟還在養病?」

聽張太后問起張倬,王夫人不禁有些奇怪,但還是點點頭道:「他從小體弱,身子確實不太好。就是張越兒時也曾像他的父親,還是自小練武強身,這才把身體調理好了。」

「原來如此。雖則是朝廷有養病之說,但一直如此畢竟也不是辦法,須知朝中物議太多,御史們都是睜大著眼睛尋人錯處。戶部如今正在裁減用度,等有人提出來的時候就不好了,該決斷的時候不妨決斷……」

張太后口中說著,眼中卻在看著王夫人的表情,見她一愣之後就連忙點頭答應,並無不悅,越發印證了心中的猜測。京官高於外官,張越以從二品布政使回朝任正三品侍郎,恰是尋常外官求之不得的升轉,只張倬就不好安排了。畢竟,他資歷不夠,總不能再派到外頭去任布政使。好在張倬也想不擋兒子的仕途,於是告病在家,如今藉此致仕正是皆大歡喜。

正事說了,接著張太后就只和王夫人聊了些家常閑話,正談及各自兒女事的時候,就只聽外間通報說皇帝駕臨。一時間,王夫人忙不迭地起身,張太后不禁有些奇怪。

進了暖閣的朱瞻基瞧見王夫人下拜行禮,便息了臉上怒氣,溫言問了幾句,見其告退離去,這才上前給張太后行禮。此時此刻,張太后沖左右使了個眼色,見一應人等魚貫離開屋子,她不禁問道:「你這氣咻咻的怎麼回事?你可不要忘了之前還在我面前承諾,以後絕不在臣子面前動輒發怒。須知克己復禮方為仁,喜怒動於顏色,絕非好事。」

「母后,朕自然記得。」朱瞻基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這才自然了些,「剛剛陸豐過來報事,說是張元節昨晚回家的時候撞見一個小賊,拿了之後問出是從舊永平公主府里偷的,他便立刻知會了錦衣衛。錦衣衛今天和東廠上門檢視,誰知李茂青竟是投繯!在他家裡搜出黃金兩千餘,白金兩萬餘,全都是官鑄之物,如今一應下人都已經拿下拷問,至今還沒問出什麼來!」

永平公主是朱棣在時便獲罪的,朱高熾深惡她勾連漢王趙王,登基之後也不曾赦免,還是朱瞻基即位之後,勉強從人之請給了李讓庶子李茂青一個官職。這樣一個根本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如今卻出了這麼一樁莫名其妙的事,他聽了自然覺得驚怒交加。

張太后對永平公主已經幾乎沒有多少印象,此時不禁皺了皺眉:「我記得,她當初自縊之後,太宗皇帝處死了所有侍女和媽媽,又曾經下令抄檢家裡,當初公主下降時的器物幾乎都收回了宮中。你之前封李茂青官時,賞賜了多少?」

「鈔一萬貫,發還了幾樣舊物。」

對於並不親厚的勛戚後人,大明皇帝的賞賜向來是極其吝嗇,往往用數目龐大的賜鈔搪塞了事,李茂青自然就屬於此類。聽到朱瞻基這麼說,張太后蹙起眉頭沉思了片刻,旋即直截了當地問道:「既然他是半路撞見的賊,怎的不直接把人送西城兵馬司?」

「東廠已經把證供送上來了,說是張元節原本要把人送西城兵馬司的,那人竟是膽大妄為想用金錢說動他放人,還自個送上了身上的四錠黃金。他是精細人,瞧著像是官鑄的金錠,就先把人帶了回去,繼而派人去查,結果那人指稱的地方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於是就通知了錦衣衛。情急之下,那個賊方才吐露是從故永平公主府偷出來的金子。」

「那真是賊盜?」

「不是。東廠用了刑,此人供稱為那邊辦事,金子是一個管事給的,讓他去城郊雇百來個個身強力壯的人,餘下的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偏生永平公主府下獄的一干下人中,根本就沒有他認識的那個管事。而且,經查證,那幾塊金子確實是那兩千餘兩金子之中的。除卻原本當初發還的黃金百兩之外,其餘的全部是來源不明。李茂青一死,這事情就不好查了。」

想起十月便是巡邊之期,儘管調兵等等都已經定下了,戶部那裡的錢糧也齊全,但朱瞻基親自領兵在外,張太后本就覺得有些不放心,此時更加是生出了勸阻之意。然而,她還沒開口,朱瞻基就搶在了前頭。

「母后,巡邊的事情我意已決。大寧故城剛剛修建好,如今也算是在韃靼腹地扎了一顆釘子,和開平興和都能彼此呼應。但畢竟是孤懸在外的地方,若不常常震懾,難保如昔日興和一般遭遇。我此次出京有英國公相隨,他是沙場老將,有他相佐,我也不是第一次經歷戰陣,這一路應該可保無虞,再說,還有張元節呢。而京師這邊,有母后坐鎮,楊士奇又老成持重,若是有人趁著我不在跳出來生事,母后自然能把局面壓住。」

「英國公應當隨行,張元節還是留下的好。」

見朱瞻基一下子有些錯愕,張太后便語重心長地說:「從前太宗皇帝每每重用他,卻壓著他的官階,就是為了讓他能展現本事,卻又不至於自大,如今卻和從前不一樣。張家雖是人才濟濟,但最要緊的除了英國公就屬他了,一個掌兵,一個在兵部,一武一文,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著。從前因為英國公解府務,他升任兵部別人也沒話說,但這次巡邊卻不一樣。你留著張越在京城,把兵部尚書張本帶上,正可磨練他主持兵部。」

張太后說著就站起身來,踱了兩步便轉身說:「你讓他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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