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挽狂瀾 第七百九十二章 天子難恣意,豪門亦藏憂

出了小張府上馬車,陸豐的嘴裡仍是忍不住念著那個名字,臉上露出了深深的戾色。倘若說,他原本還想讓本家多得些富貴,也好讓自己的後人在族譜上寫下光輝的一筆,這會兒他就完全沒這心思了。今次是正巧被張越用雷霆手段壓了下去,那下一次呢?

宮中那幾個來自交阯的太監全都沒去花心思找什麼家人,不過是從民間找的義子,他偶爾見過幾次,發覺人都很是精乖靈巧。他沒有什麼嫡親兄弟,老家的那些也就是本家堂兄弟,而且從前他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不得不進宮謀生的時候,也沒人照拂過他家裡,現在更是為人所趁,差點成為了別人攻擊他的靶子。早知如此,他還不如索性學一學王瑾鄭和他們。

尋個由頭請皇帝改賜他姓!

而且,張越剛剛說的倒是不錯,如今形勢不明,他是不能想當然地再隨便往這裡走了,畢竟他和皇帝遠不如范弘金英王瑾等人親近。在別人看來,張越是落了他天大的面子,他這上門是興師問罪,誰知道到頭來竟是這麼一個結局。不過他也正好趁機裝一回可憐,回頭就搶先到皇帝面前請罪,把自個先摘乾淨,然後再尋出那個擺他一道的傢伙好好料理!

應付走了這一茬人,張越這才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此時京城也已經是大熱天,自從南陽府出了事之後,他一路急趕,眼下身上又是汗又是土,黏糊糊地異常難受。

等到沐浴之後換了一身衣服,他才在黃竹躺椅上小憩了片刻,外頭就報說宮中的中官到了,竟是王瑾親自前來,卻說不是傳旨,而只是順道來看看。沉吟片刻,想到王瑾既然這麼說,他便不在正堂待客,而是讓高泉把人引到後院來。

王瑾雖不是頭一回進這兒的門,但後院卻從未踏足,一路走來見竹柳成蔭花叢處處,這小路彎彎曲曲掩映在綠蔭芳草之中,不禁心想張家父子果然會過日子,這相較陽武伯府至少小了一半的宅子,竟硬是營造出了庭院深深的氣象來。及至到了內書房前頭,見張越從台階下來相迎,他就笑著拱了拱手。

雖說不是傳旨,張越也不會像從前那樣看待這位如今最是炙手可熱的御用監太監。笑容可掬地廝見之後,他就把人引到了裡間,笑說道:「王公公這順路可是來得巧,我一到家門就給陸公公堵在了家裡頭興師問罪,剛剛收拾乾淨,您就又上了門來。」

「我出了東華門的時候就正好撞見陸公公,果然是掌管東廠,消息也比咱家靈通!」

王瑾自知深受皇帝信賴,便是範金二人也有所不及,所以壓根沒想著和別人別苗頭,微微一笑就把這話題帶過去了。先提了明日皇帝便會在乾清宮召見,又扯了幾句閑話,他就笑吟吟地說:「張大人可知道么,三天之前,兵部左侍郎羅潛因言事忤旨,剛剛黜落為湖廣布政司左參政。」

如今的藩司雖不如開國時那般貴重,但仍然是說話算話的封疆大吏,因此,張越此番回朝時,早知道自己應該能在六部侍郎中佔一個位子。當然,若不是年輕,他就是設法謀一個尚書也不無可能。至於入閣,別說老岳父的身體至少能繼續干二十年,就是不能,前頭的三楊要逾越過去也不容易,反倒是六部的蹇夏都已經是五朝老臣,部務漸漸放下了。

因此,聞聽此言,他已是領會了意思。畢竟,以他的年紀,乍成堂官仍會引來非議,但若是他一直熟悉的兵部,別人就難以有什麼話說,更何況那個倒霉的兵部侍郎正好倒了台。況且,兵部尚書張本已經七十有二,在朝中也已經算是老臣中的老臣了。只不過,他家原本就是掌兵的,再入兵部那些文官會同意?

但既然是聞弦歌知雅意,他便笑著謝了王瑾。

「張大人,咱家打從皇上還是皇太孫的時候就在身邊伺候,至今已經有十幾年了,別的想頭不多,只想著能夠有人真正為皇上分憂解乏。如今內閣裡頭的都已經得算是三朝老臣,而部堂之中更是動輒歷事五朝,就算皇上從科舉提拔年輕才俊,在資格上也是無法和老臣們相提並論。唯有張大人雖說是永樂十六年方才科舉及第,但卻是資格功勞樣樣不缺,在朝言事的時候,方才能更體諒皇上一些。」

這是推心置腹的話,張越不禁聽得悚然動容。果然,王瑾掰著手指頭曆數了這兩年大臣的勸諫,從諫狩獵到諫游幸,從諫玩樂到諫子嗣,總而言之無所不包,他這個外人聽著也覺得一個頭兩個大,更不用說朱瞻基這個皇帝。待到最後,王瑾更是深深嘆了一口氣。

「皇上登基不過三年不滿,鬢角卻已經添了白髮,平日里多有不順心的地方,年前邊關來報,阿魯台又有和兀良哈勾結犯邊,皇上只一提巡邊二字,就引來了朝中的一片反對……如今皇長子降生,這立嗣兩個字也是鬧得沸沸揚揚,再加上那個冒冒失失把火燒到了咱們這些宦官頭上的御史,說是皇上焦頭爛額也不為過。之所以今天不見你而是明天見……」

說到這裡,王瑾頓了一頓,聲音一下子變得極其低沉:「皇上自覺精神不好,不願意讓你瞧見。說來也是無奈,若不是三大殿不得重建,皇上也不用日日不分寒暑御門上朝,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就在前些日子,還有人說金陵寶地遠勝幽燕,建議遷都回去。」

身在外地,張越縱使已經算是消息極其靈通,但終究不比在京感受得深刻,聽到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他的臉上漸漸凝重了起來,左手情不自禁地漸漸抓緊了一旁的扶手。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不是王瑾順路不順路的問題,沒有朱瞻基首肯,這些話怕是絕不敢說的。

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通,把皇帝交待的那點意思全都說明白說透徹了,王瑾又東拉西扯了些別的不要緊的事,這才站起身來告辭。這一次,張越自然是一路把人送了出去。到了二門的時候,一路走一路說話的王瑾突然仿若無心地露了一句。

「皇長子剛剛降生,孫貴妃因為身子虧虛不小,一直都在永寧宮休養,太后和皇上便使了寧郡主照料皇長子。要說寧郡主平素瞧著溫文可親,前幾天卻突然發作,一口氣把上上下下的人換了一半。事情驚動了太后,便讓寧郡主親自去從內書堂新選了兩個伴當,宮女宦官多半是從仁壽宮直接挑了過去……」

耳中聽著心裡記著,張越卻一直沒言聲,一直到送了王瑾出大門上馬,他折返回來時,方才長長吁了一口氣。自從聽說周王去世,他和杜綰也多次提到朱寧的將來——父親不在便是長兄如父長嫂如母,沒想到張太后直接越過了嗣任周王的朱有燉,把朱寧接到了京里。而一如永樂年間深得信賴一樣,朱寧依舊是在宮中遊刃有餘,卻不知她這孝期轉瞬即滿,到時候有什麼打算。大唐多公主出家為女冠,大宋多公主落髮為尼,大明朝卻沒有這個規矩。

而且,太后和皇帝究竟是什麼意思?

既然皇帝是明日召見,張越少不得要去親友那兒走一遭。只大伯父張信不在家,聽說是出門拜客了,張赳人在翰林院還沒回來,因此馮氏只留他喝了茶,也沒多說什麼。陽武伯府則是更甚,東方氏竟然是一副在家居士的打扮,佛珠數珠一樣不少,開口閉口必談佛經,張起又不在,他盤桓片刻就趕緊告辭走人。唯有在英國公府,他才算是輕鬆了下來。

「哥哥大壞蛋!」

兩年不見,張菁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一丁點大的小丫頭,眉眼長開了,竟是酷似孫氏年輕的模樣,此時,她見過禮後就氣鼓鼓地瞪著張越,撅著嘴說:「爹娘,還有你和嫂嫂,把我一扔在這兒就是兩年,都不管我!還有,你回來了,可爹娘嫂嫂呢?」

見小丫頭鼻子一酸泫然欲涕的樣子,張越不禁頭大,趕緊手忙腳亂地安慰了她一通。結果,大概是因為沒有哄孩子的天分,他越說張菁抽搭得越厲害,到最後竟撲在王夫人膝蓋上哭了起來。鬧了好一陣,王夫人見天賜和張恬小大人似的拉了她出去,這才無可奈何地笑了。

「菁丫頭素來是靈巧聰敏,只在背後哭過好幾回。你這個哥哥也就罷了,她那爹娘才是狠心,把好端端一個孩子扔我這兒這麼久!幸好我這兒如今也是有兒有女,也給她解了些寂寞,否則小孩子家免不了要生出怨來。對了,聽安遠侯夫人說的笑話,你在交阯還拿著你大堂伯的名頭唬過人?」

見王夫人又好氣又好笑,張越忙笑道:「只是靈機一動而已,誰讓大堂伯虎威好用?」

「什麼虎威,如今他也就是養老了。三公之首,勛貴之首,百官之首,勛級等等都到了頭。除了知經筵總修實錄,他也幹不了其他,如今天天在翰林院里泡著,這會兒也沒回來。」

儘管從前張輔或是出征或是鎮守或是練兵,長年在外,甚至連她生天賜的時候都不在身邊,王夫人確實曾經無數次盼望丈夫能留在身邊,可看著張輔無所事事的光景,看著張輔只朝朔望,一個武官竟是要和那些文字典籍之類的東西打交道,她心裡卻也難受得很。可是,別說邊關都只是小仗,就算是大仗,非到存亡之際,又怎會由太師英國公掛印出征?

「大伯娘?」

聽到張越這一聲喚,王夫人方才恍然回過神,忙遮掩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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