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挽狂瀾 第七百七十一章 只悔少輕狂,不悔離家遠

張攸前前後後在交址十餘年,最初從參將到副總兵的那段時日納了方水心為二房,回朝之後再次掛印到這裡當了鎮守總兵官,先後也收了三四個侍妾。這幾個女人有的是下屬搜羅來的本地交人,也有的是貶謫此地的犯官後人,也有買來的女子,本想著隨這位總兵安穩度日,誰知如今這頭頂的天驟然坍塌,她們自然最是凄惶。如今張攸雖說有所好轉,但她們誰不知道這一路回京路途遙遠,說不得會發生什麼,因此心裡全是七上八下。

這天,聽說上頭三老爺和大少爺要見她們,一眾女人想到這關係著自個的未來,也忘了從前明裡暗裡的爭風,進屋之前竟是彼此攙扶了一把。

一面是接待前來探望的文武官員,一面是打發人回京報信,一面是準備回京事宜,一面還要日夜侍疾盡孝,不過是數日,張超就已經消瘦了一大圈,眼窩也深深凹陷了下去。面前這些女人父親都不曾向京里的他和母親提過,不過是大家彼此心中有數,因此他只掃了一眼便垂下了眼睛。

「如今我和三叔要侍奉父親回京,前時父親稍好時,囑我好好安置你們。他說了,若是有願意一起走的,便隨我們回京去,父親也會給你們正了名分。」頓了一頓,見眾女都在躊躇,張超又淡淡地說,「若是願意家去或投靠親友,也請儘管明說,各位侍奉父親一場,父親絕不會薄待。」

話說到這個份上,四個侍妾你眼望我眼,面色卻是截然不同。就在先頭那會兒,她們還在擔心這位長公子因為心傷父親重傷而遷怒於她們,如今總算是放下了心事。然而,休說前往北京這路途遙遠,就是張攸能否挺過去也未必可知。她們又沒有生育,若主母以後或是賣或是用其他手段打發了她們,還不如早作決斷。

於是,一個明艷秀麗的女子便第一個盈盈行禮,用明顯帶著幾分生硬的漢話說:「我是本地人,如今若是跟著大帥回京,興許我一輩子都回不來了,所以我想留在交州府陪著父母。」

「大少爺體恤,賤妾也是南方人,不服北方水土,打算去蒙自縣投靠姨母過活。」

「賤妾也打算去投靠親友……」

「我預備回鄉去祭掃祖墳。」

聽四人這麼說,張超就點了點頭,旁邊就有兩個僕婦各捧了盤子上來,每個盤子上都有兩個綢布袋。人手一個分勻了,張超就開口說:「這裡頭是一百兩銀錢,回頭你們可以兌了銅錢或是寶鈔他用。除此之外,你們的首飾釵環,也可以全都帶走。要留在本地的可以回去了,至於要出了交址去投親訪友的,到時候不如跟著我一塊走,免得路上遇險。」

此言又引來了眾人一大番感激,等到人全都退走,張超不禁頹然長嘆,看著旁邊一直不曾言語的張倬說:「三叔,這一回真是多虧你在,否則連這點事情都備辦不好。父親在交址鎮守多年,除去那些笨重的東西和寶鈔以及御賜金銀錢之外,竟是身無旁物。」

「這些錢值什麼,你爹的脾氣我還不知道?想當初回開封送禮時就是如此,不分好歹東西就是一箱子,他素來不管這些銀錢賬面上的事,畢竟俸祿和勛田的出產都是送到家裡,你母親管著。那些象牙犀角玳瑁等等固然值錢,可你看看他那麼收著,就知道他沒把這些當一回事,總不能用這些遣散人吧?怎麼樣,你都預備好了,明日上路?」

「嗯,如今只等三弟回來。」

「什麼事要等我回來?」

張越掀開門帘進屋,見父親和張超都在,忙不迭地行了禮,隨即歉然解釋道:「大軍快要進兵了,外頭事情多,我竟是幫不上什麼忙,實在是對不起二伯父和大哥。」

「三弟你再這麼說,我就要無地自容了。」

見張超彷彿欲言又止,張倬就沖張越點了點頭,借口出去看看一應事宜打點得如何,出了門去。他一走,張超就深深吸了一口氣,肅手正色朝張越深深一揖。面對如此光景,張越先是一愣,隨即就隱約明白了過來。

「大哥可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張超卻沒有立刻答話。儘管是白天,但屋子前頭放著厚厚的雙層竹門帘,四面窗戶上也糊著厚厚的防蚊紗,顯得異常昏暗,只有那盞簌簌跳動的油燈照亮著兄弟倆身前這麼一小塊地方。沉默了好一陣,張超才艱難地說:「從前祖母故去的時候,我雖覺得傷心,也品出了祖母待我的好,可終究爹還在,家裡仍有頂樑柱,所以我和二弟都覺得有主心骨,從來沒有什麼太大的壓力。直到如今我才知道,那天塌了究竟是什麼感覺。」

從小和張超張起一同長大,張越自然明白,兄弟倆素來就是跳脫衝動的性子。畢竟,父親在外是前途無量的武官,後來又成了勛貴,母親當初陪嫁豐厚,家中田莊店鋪樣樣不缺,哪怕是不少正牌子的靖難功臣,也未必有這一家過得愜意。再說大家族裡最初有顧氏擋著,顧氏不在,遠在交址的張攸也是真正的當家人,兄弟倆不用太操心,如今張攸雖說已經脫離了最危險的時刻,但若是照何太醫的說法,馳騁戰場怕是再也不成了,這當家的必定會換成兩個兒子。哪怕張超不承襲爵位,那重擔一下子壓在肩上,感覺自然不同。

「放心,咱們都是骨肉至親,大哥你總不會認為我和爹爹就此撇開你們不管吧?」

「我知道你和三叔的好,這次三叔二話不說就趕到了交州府,陪著爹度過了最難熬的時日,爹也對我說過,他最欣慰的,便是咱們家不像有些人口眾多的世家大族那樣窩裡斗,最慶幸的就是能有三叔那樣的兄弟……爹這些天日日對我嘮叨,便是囑咐我和二弟自立自強,讓我好好幫著二弟維持家名不墜!三弟,我明日就要和三叔一同護著爹爹回京了,不管我和二弟以前如何混賬如何胡鬧,從今往後,我們一定會洗心革面,不負張家的名聲!等到你此番得勝回朝之後,我們兄弟一定會當你最好的後盾,你信不信?」

聽張超越說越是堅決,最後竟是帶出了斬釘截鐵的鏗鏘之音,又抱住了自己的雙肩,張越也不禁伸出了手摟著他的肩膀,重重點了點頭:「我當然信!你放心,在京里等著我回去!」

張超這才露出了這些天少有的笑臉,又說道:「爹爹今天難得精神了些,之前你每次回來,他不是正睡著就是難以言語,所以臨走之前,他想再見見你。我就不過去了,省得爹爹一見著咱們倆就對我吹鬍子瞪眼,又拿我和你這個簡直不像人的傢伙比較!」

揣著簡直不像人這五個字的評價,張越苦笑著往後院張攸的寢室走去。由於已經定下了明日起行,一應細軟都已經裝箱裝車,笨重傢伙變賣了一部分,餘下的則是分送了總兵府的下屬,也讓不少人歡喜了一陣。於是,如今空蕩蕩的寢室中就只有簡單的傢具,那些象牙紫檀雕刻等等全都不見了蹤影,就連床上帳子的銀掛鉤也都收好了。

之前張超除了奉父命遣散了一應姬妾之外,那幾個來自本地的侍女也一一給了銀錢放其回家,只有兩個年紀幼小沒有親人的願意跟著去北京,但這會兒也不在跟前。唯一在床前服侍的小廝顓福將張攸扶著坐起,上前磕了個頭,旋即默默地退了下去。

張越在床前的小杌子上坐了下來,見張攸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儘管消瘦,但仍能看出往日不怒自威的樣子,他不禁心裡一陣悸動。這是他抵達交州府之後第一次看到清醒的張攸,輕輕吸了一口氣之後,他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知道,看著我現在這個樣子,你這心裡除了不好受,恐怕還在埋怨自己,其實大可不必。我這一輩子為了出人頭地,早就習慣了在戰場上搏功勛。再說了,當初是我自個願意到這裡來,也是太宗皇帝認為我合適!別人認為這是蠻荒之地,但我的一切都來自這兒。這裡是我起步的地方,如今也是我退出的地方,要怪就怪我自個掉以輕心,埋怨不得別人!」

聽得這番爽利明朗的話,張越只覺得眼前陰霾一下子散去了多半,竟是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道:「二伯父真是豁達大丈夫!」

「什麼大丈夫,別看我是武人,這心裡比誰都細,否則,我怎麼能到今天的地步?」張攸苦笑了一聲,又長長嘆了一口氣,「縱酒高歌拔劍殺敵,刀鋒所指縱橫不敗,這是演義話本裡頭的名將,興許從前那些朝代都有,但如今的武官,哪個不是謹小慎微?我遠在交址,只要對那些文官好些,也就沒有掣肘,總比在京城自在。而且,能夠把這塊蠻荒之地治理好,有了這功勞保底,將來只要子孫後人不要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就能保著他們生生世世,這便是我的念想。所以,爭強好勝了半輩子,如今成了這樣,我亦不悔!」

許是很久不曾痛痛快快說過話,張攸說到興起,緊跟著又倒出了很多心裡話,到最後卻鄭重其事地說道:「你素來是少年老成,其他的我也沒什麼好提醒你的,只有一個人你需得注意一些。黔國公沐晟這個人,外人都說他是寡言笑喜讀書的正人君子,但論心計,就是朝中公卿也及不上他。你爹和他在銀錢上打過交道,應當知道此人的精明。沐氏永鎮雲南,滇人侍沐氏,便猶如百官事朝廷。就我所知,沐氏在雲南的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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