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觀南海 第七百五十二章 詞嚴義正,千帆蔽日

小小三間廳的理問所正堂自然比不上寬敞軒昂的五間布政司公堂,這會兒十幾個人在這兒一站便顯得擁擠難當。當房陵這話出口時,震驚的並不單單是顧興祖一個,就連張越也是吃了一驚。房陵說這話他自然是舉雙手歡迎,可若是再別人看來,這麼快就給出了公斷,說得好聽是效率奇高,說得不好聽就是草草結案,這兩人都不是魯莽的性子,莫非是上命?

儘管已經是必輸之局,但人的本性就是沒到最後一步絕不認輸。顧興祖離開廣西之前也做了最壞的打算,想著安遠侯柳升畢竟是對西邊人生地不熟,只要大藤峽再有蠻亂,他至少可以回去帶兵戴罪立功,所以如今已經退而求其次,希望這公案能夠拖上三五個月。此時此刻,他漲紅了臉,竟是顧不得對面兩人乃是奉了欽命,一時怒斥了出來。

「開什麼玩笑,你們昨天才剛到,今天就說這種話,本爵看你們是連前因後果都沒弄清楚,分明是輕忽王事!」

「輕忽王事?這麼說來,要是我們把這麼一件簡單的案子拖上十天半個月,那才是勤勞王事?」房陵絲毫不懼地對上了顧興祖滿是怒氣的目光,隨即淡淡地說,「本司和於侍御離京之前奉有皇上口諭,一應原委弄清楚之後就立刻了結事情,免得耽誤廣東一省的政務。昨夜本司已經撬開了所有人的嘴,如今證言加上物證書證已經足以斷案,還有什麼前因後果?」

顧興祖何嘗被人這麼硬梆梆地頂撞過,一時間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腳下竟是有些站不住了。想到昨夜好容易從外頭送進來關於房陵的消息,他不禁強打精神,惡狠狠地說:「房指揮,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要以為你和張越的交情本爵不知道,當日若不是他舉薦,你還是一個被國子監除名的監生!如今你分明是縱容包庇……」

張越此前就已經深深厭煩了這麼個心思狠毒不知好歹的勛貴,此時見他翻出那樣的陳年舊賬,頓時惱了。然而,還不等他開口,面沉如水的于謙就突然打斷了顧興祖的指摘。

「事到如今,鎮遠侯你還是如此不知悔改!你為領兵大將徵發蠻族,刀兵之外更應該宣朝廷仁義,可你一殺就是上千人,以至於思恩一縣血流成河,也不知道有多少良民逃入深山!軍糧調撥是重中之重,但正當廣東水災之際,你將原本可以分撥調運的軍糧一起調走,又指使奸商哄抬糧價欲圖高利,此等劣跡簡直是聞所未聞。更不用說之前還和姦商勾結,私販人口逃脫課稅,你捫心自問,可還配身上這鎮遠侯爵位!」

于謙越說越怒,三間正廳中一時間全都是他鏗鏘有力的聲音,哪怕之前有些瞧不起他這個七品監察御史的喻良和李龍也是目瞪口呆。而面對於謙那種不怒自威一怒更威的架勢,顧興祖竟是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兩步,臉色愈發蒼白。

「最可惡的是,你為了一己之私,竟然使麾下親兵屠殺澄邁縣的百餘峒首黎人,意圖激起民變!你只看著自己家的榮華富貴,眼中視王法為何物,你眼裡視黎民百姓如何物?世代忠良的顧家怎會有你這樣的不肖子孫,勛臣貴戚中怎麼有你這樣的無恥敗類,朝堂上怎能容得下你這樣的禍國奸臣!」

在這一番如同疾風驟雨的言語之下,顧興祖只覺得自己如同小舟一般飄搖,聽到最後那三句質問時,他的雙腳終於支撐不住身體,耳朵甚至能聽見緊繃了好些天的神經嘎然斷裂的聲音。失去知覺前的一剎那,他的耳畔仍是環繞著幾個清清楚楚的名詞。

不肖子孫……無恥敗類……禍國奸臣!

瞧見搖搖欲墜的顧興祖最終竟是一頭栽倒在地,廳上竟是一片死寂。李龍喻良和張謙幾乎不約而同地離於謙遠了些,房陵表情怪異地看著兩個正手忙腳亂上前去攙扶顧興祖的錦衣衛校尉,張越則是盯著面色嚴峻的于謙,心裡頗為感慨。

于謙乍一看並不是善於口才之輩,想不到竟是能當眾把顧興祖罵暈了過去!人都說御史筆如刀,可如今這話恐怕得改成御史嘴如刀才對!

在旁人詫異的目光中,于謙長長吐出一口氣,旋即淡淡地對眾人點了點頭:「諸位大人,就如房指揮剛剛所說,咱們臨走時確實領了皇上口諭,儘快了結此事。如今既然已經一切分明,房指揮將領錦衣衛將鎮遠侯押送回京聽憑聖斷,至於下官,受『繩愆糾謬』銀章,亦將即刻解欽差之職,接任廣東巡按御史,監察廣東通省稻田三熟兩熟之制,同時監市舶營運事。」

剛剛還在酣暢淋漓地質問,這會兒就突然詞鋒一轉提到了新的任命,在場眾人的心思都有些轉不過來。而張越此前雖猜測過於謙是否還有其他來意,卻也沒料到巡按御史就此換人。然而,包括他在內,眾人都是官場沉浮多年的老油子,表示驚訝之後便同於謙這個新同僚寒暄了一番,又表示了今後通力合作的意思。

待到錦衣衛眾校尉把顧興祖架出去,房陵又打發他們去準備回程事宜,眼看事情已經塵埃落定,李龍喻良和張謙便先後告辭,于謙亦是表示要去和前任廣東巡按御史交接,拱拱手就離開了去。不過是一會兒功夫,剛剛還擠得滿滿當當的正廳里就只剩下了張越和房陵。

兩個昔日的密友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張越先開口問道:「真的就走了?」

「嗯,大約下午就會啟程,走水路好歹也能休息一會兒,否則就是鐵打的漢子也吃不消。」

見房陵一直面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張越忽然大步走上前去,雙手用力抱了抱他的肩膀,然後才鬆開手道:「回到京城好好保重,你這碗飯不是那麼好吃的。我知道你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可終究咱們當初的事情皇上也知道,你不好和我往來,但孫翰那兒不必那麼忌諱。他就要調回北京了,既是胸無大志的閑人,又沒有爵位可繼承,但卻是講義氣的好漢子!」

「我知道。」

房陵張了張嘴,最後卻只迸出了三個字。盯著張越看了好一會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道了一聲保重,隨即轉身往門外走去。跨出門檻的一剎那,他卻稍稍停了停步子,頭也不回地低聲說:「你不要在廣東磨蹭太久,做出功績就儘快回京吧。聖心難測,離得遠了,京里的事情你就鞭長莫及,畢竟,如今部堂內閣中間明爭暗鬥不斷。」

張越不禁怔了怔,等到回過神,卻瞧見房陵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前頭院門處。想想兩人從尋常的世家子弟雙雙走到如今,都是歷經無數磨折,他也就把那一絲悵惘扔在了腦後,大步往門外走去。下了台階,他仰頭眯著眼睛一瞧,只見紅日高懸頭頂,滿院子儘是溫暖燦爛的陽光,樹木花草依舊是蒼蒼翠翠,絲毫不見冬日的蕭瑟和寒冷,和他此時的心情一模一樣。

對於廣州城的百姓來說,兩位欽差在前一天抵達,旋即一個在後一天押著鎮遠侯從水路匆匆離開,另一個就任廣東巡按御史。原本以為至少會鬧得轟轟烈烈滿城風雨的大事,竟然在兩天之內就完全平息了下去,那種感覺就彷彿是兩個手無寸鐵的人打得難解難分,結果一個突然拿出大鐵鎚不由分說地將另一個打翻在地。

於是,儘管徐正平斬首,徐家籍沒,還牽連到了兩個附庸的小商家,但這消息很快就如同一滴水珠掉入大海,硬是沒激起多少水花。因為,廣州府的人們很快就迎來了鄭和的船隊。

儘管張越前世看到過更浩大更壯觀的場景,也曾經在山東時見過海上風帆遮天蔽日般的一幕,但在高台上再次看到那浩浩蕩蕩的上百艘寶船,他仍是覺得心中油然而生激昂之氣。而平生頭一次看到這種景象的于謙就更不用提了,那一刻,他幾乎忘記了在京里時不少御史還和他慷慨激昂地議論過西洋取寶船虛耗錢糧,但看見這些大傢伙,他卻有些呆住了。

正如張謙事先預料到的,儘管以工代賑大大整修了一番黃埔鎮碼頭,但那些大中小號的寶船卻頂多只能停上五分之一,大多數便只能在近海下錨停靠,分批輪流訂貨。在此之前,二十份海商引憑已經全部發了下去,但由於船隻和貨物等等問題,今年年末能起航的商家不過五六家,倒是一直停在碼頭等待疾風的番船有十幾艘。見得寶船入港,番商一想到沿途不愁海盜,都是歡欣鼓舞,而略聽到一些風聲的海商卻有些愁眉苦臉。

「這幾十艘船要是都載滿了貨下去,咱們就算辦了船下去,東西還有誰要?」

「可不是,據說張老大人把佛山鎮的絲綢藥材瓷器等等橫掃了大半,而且據說是他們可得四成利潤,所以,佛山鎮相熟的那些商家如今都不肯出貨給咱們!」

「唉,小張大人就是太嚴苛了些,碼頭上抽分課稅的人如今比從前嚴了一倍不止。」

「噤聲噤聲,人都下來了,讓人聽見保管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儘管前頭有先走一步的小太監伸手相扶,鄭和與王景弘卻看也不看,一前一後從船板上敏捷地跳了下來。見身著大紅披風的張謙站在最前頭,他們倆便笑著走上前去,兩邊一相見,鄭和就心懷大暢地打趣道:「我和景弘往海上掙命,你倒好,舒舒服服就接了一個最最適合自個的差事!我可告訴你,咱們這船上只裝了一小部分的景德鎮瓷器,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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