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觀南海 第七百一十二章 卻原來是金蟬脫殼

海珠島前的珠江雖說水面寬闊,看起來水流也不太湍急,但從岸邊開始,水深從幾十尺上百尺到幾百尺不等,人掉下去就很難尋找,因此儘管官府下了高額的賞格,百姓瞅著那點錢蜂擁下水救人,但一直忙活到了傍晚,龍舟上的槳手鼓手救上來一多半,卻有四人失蹤,而秦懷謹仍然是下落不明。面對這種困境,知府衙門從上至下的官員自然是又驚又懼,李知府強打精神吩咐漁船繼續搜尋救人,隨即便轉頭找到了理刑名的推官。

「那幫刺客可曾開口了?」

「大人,這幫傢伙個個死硬,這海珠島上又沒有什麼趁手的刑具,如今他們還沒招認。」

「還沒招認?你知不知道,落水的那可是欽派的提督太監,怎麼說也是皇上近臣,身上可是穿麒麟服的!偏在這位落水的時候冒出那麼一群刺客,這其中必然有關聯!還有,龍舟上那些逃生的槳手鼓手已經都抓了起來,這龍舟如何斷裂翻船都得審理清楚。張大人剛剛傳話說要見主理此事的官員,你是理刑名的推官,隨我一塊去見人!」

知府衙門設同知通判推官等等,其中推官掌刑名,雖然是正七品,但由於需要精熟朝廷律例和諸多判例,能在這位子上坐穩的往往至少是四十開外的人了。廣州府衙的陸推官便是年近五旬,比李知府還大上兩歲,但上下尊卑有別,這會兒被李知府厲聲呵斥了一通,他雖低頭聽了,心裡卻沒在意——當推官常常遇到這種勾當,要都計較他早就辭官不做了——及至聽說要去見張越,他心裡這才有些七上八下。

因為出了這麼一件大案子,張越考慮再三,索性帶著家人在海珠島上的慈度寺中借住一晚。他是掌管一地民政的布政使,寺中自是不敢怠慢,立馬收拾出了幾間最好的精舍,又吩咐火頭僧準備精緻齋飯等等。此時李知府陸推官兩人在知客僧帶領下到了後院,便聽到裡頭隱約有女人說話的聲音,自是不敢隨便進門,雙雙在外頭站了。

不消一會兒,得知兩人同來的張越便出了院子。面對兩位年齡至少大自己一輪的下屬,他和顏悅色地問了幾句,聽陸推官滿臉為難地說如今出門在外刑具不全沒法動刑,他不由得眉頭一挑,隨即便淡淡地說:「所謂用刑,不過攻心之道,其餘的也就是讓人肉體苦痛,所以才有屈打成招,不可不慎。依本司看,不用那些血肉橫飛的法子,未必就不能使其招供。」

李知府自舉進士之後多年便在外官任上折騰,對犯人早沒了什麼慈悲心,此時聽著不禁不以為然,便以目視陸推官。領會了上司眼色,陸推官便訥訥說道:「下官愚鈍,還請大人指點。」

「如今既然在外,刑具既不趁手,責打之刑就不可輕用,否則出了人命卻不得口供,反而是有傷陰鶩,不如用跪刑。將犯人褲角捲起跪在磚地上,身後讓差役按頭握髮,令其挺腰直跪,再派差役將他們的兩臂綁在杠子上,如是必然不能久熬。不要怕費時間,一遍遍細問,等到供認之後再將其攙扶起坐下,防其暈倒。本司看那幾個犯人都是身強力壯的漢子,不怕大棍子責打,只怕這水磨工夫。」

兩人起先還只是佯裝唯唯諾諾地聽著,待張越這細細解釋下來,他們不禁漸漸欽服,尤其是陸推官更是暗自懊悔,暗想自己干老了刑名,卻連這一點都忘了,還得人家提醒。待到張越又交待了幾句別的,他不願再久留,立馬告退離去,心裡已是發狠,縱使熬夜也要問到口供再說。而被留下來的李知府卻是心中忐忑,暗想這位頂頭上司除了殺人在行,用刑也在行,日後萬不可犯什麼事撞在他手裡。

「李知府在廣州府也有三年多了,之前那幾個刺客衝出來的時候所嚷嚷的言語,想必你應該聽過,可否告訴本司是什麼方言?」

李知府原本擔心張越單獨把自己留下來是興師問罪,待聽到是問這個,他頓時鬆了一口氣。只是,他雖說當了三年多的廣州知府,卻沒怎麼出過廣州城,此時絞盡腦汁想了想,仍是只能不太確定地答道:「下官不敢說滿話,只聽著彷彿不像漢地方言,彷彿是黎人的土語。」

「黎人?」

張越不禁眉頭緊擰,隨即細細思量了好一會兒,這才又吩咐道:「也罷,等待會陸推官問明口供再說。如今市舶司秦公公落水失蹤,你明日留下同知通判各一員主持搜江捕撈,其餘人跟著你回廣州城去,畢竟民政更耽誤不得。端午節賽龍舟原本就是一年一度的慣例,秦公公要親自參加誰也管不著攔不著,如今出了此事,罪不在你,到時候藩司、都司和臬司衙門當一塊會銜上奏朝廷。」

發生這麼大的事情,李知府自然知道廣東三司都應該會銜上奏,只事情是他惹出來的,他唯恐自己到時候親自上門奏報時,那幾位比自己高了數級的上官不會給好臉色。張越這麼一說,無疑是替他承攬了上奏的責任和會銜的責任,再加上那句罪不在你,他只覺得心中異常熨貼,忙不迭地躬身謝過。

正如張越所料,這世上的好漢能耐杖刑鞭刑責打,可舉雙手跪青磚這種看似簡單的勾當的確不是那麼好挺的。四條壯碩大漢不過硬支撐了兩個時辰,就已經如同是水裡頭撈出來的人,通身大汗渾身發抖,到最後其中一個看似最悍勇的實在熬不住了,忍不住出口大叫道:「狗官,你殺了我!」

「殺了你?殺了你不用刀,就用這幾塊青磚!」

瞧見這幾個漢子都有些歇斯底里的架勢,陸推官知道離水到渠成不多遠,索性大手一揮又換了幾個差役上前執刑,自己則是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果然,又過了一刻鐘工夫,終於有人嘶啞著嗓子叫道:「扶……扶我起來,我……我招!」

聽到這兩個字,陸推官幾乎是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卻沒有立刻發問,而是端著臉盯著那人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條斯理地喝令兩個差役上前把人架過來帶到隔壁屋子。見其餘幾個漢子都是面色煞白滿頭大汗,再不如起初的硬氣,他知道接下來不過是時間問題,便起身離去。待到了隔壁沉聲盤問了一通,問出來的結果卻讓他大感意外,隨即不禁頭皮發麻,忙讓人寫下口供令其畫押。這一番剛剛折騰完,外頭又傳來了有人叫喊要招認的聲音。

宋代的羊城八景之一有珠江月色,而明代的羊城八景之一則是變成了珠江晴瀾,其實全都是明珠島慈度寺前的美景。此時儘管只是新月之夜,但在寺後高處俯瞰珠江,但只見水天一色,彎月皎潔,滔滔江水一陣陣拍打著岸邊,夾雜著風吹竹林的聲音,白天的燥熱全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透人心脾的清涼。看著南北方隱約顯現的綠野,張越不禁盤算著翌日沒事的時候把妻兒家眷再帶到這慈度寺度假,倒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大人。」

雖說這清心怡神的時候聽到這聲音異常煞風景,但張越本就知道今天晚上甭想睡一個好覺,因而乾脆命人搬了一把藤椅出來乘涼。此時回頭一瞧,見是兩鬢微白的陸推官一個人站在那裡,他便點了點頭,旁邊伺候的一個小廝立刻動手搬了一張小凳子過來請其坐下,旋即知機地退得遠遠的。

「白天才鬧出了刺客,這入夜時分大人還在寺後乘涼,到底是將門出身,不比咱們這些人。」奉承了一句之後,陸推官見張越只是微微一笑,便訕訕地將一沓口供呈上,這才低聲說道,「雖說反覆核過這幾個人的口供,但卑職還是覺得此事蹊蹺。瓊州府雖然多黎族,但從洪武朝開始用峒首制度羈縻,如今生黎大大減少,熟黎和漢人的差別已經不大。況且,黎人並不是一塊鐵板,那些黎峒之間各有恩怨親緣,很難串連起來,更不用說這其中還涉及到大藤峽的叛瑤。所以,雖然有這口供,卑職還希望大人不要偏信他們的言語。」

張越這才明白陸推官單身前來的理由,不禁認認真真地翻閱了這幾份口供,見上頭供認說瓊州府黎人勾結大藤峽瑤人預備造反,他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明初以來,廣東的反叛也不是一兩次了,但自從永樂年之後便再也沒有發生過,而且全都不涉及黎人。廣西大藤峽雖說如今正在打,但是據他離京時的軍報來看,鎮遠侯顧興祖已經在率兵平叛。正如陸推官所說,瑤人是瑤人,黎人是黎人,如今的黎人已經被朝廷一步步分化,和瑤人勾結絕對是笑話。

「你提醒的不錯,此事我會斟酌。那幾個人你派人看緊看死了,雖說他們既然被擒,而且歷經跪刑之後也是眾口一詞,大約只知道這些,但說不定還能尋出什麼線索。先留著他們不要發落,等回廣州城之後,本司再和都司臬司商量商量。」

「卑職遵命。不過大人,恕卑職直言,剛剛有工匠去驗看過龍舟殘片,說是這龍舟斷裂得蹊蹺,而且落水者大多生還,只失蹤了一個秦公公和另外四人,這實在是不合情理。倘若秦公公真是不識水性,每年賽龍舟也總有意外發生,他何必執意非得上船,須知龍舟畢竟忌陰人……」

「這些話你自己知道就好,不用說出來。」

被張越一下子打斷了話,陸推官先是一愣,旋即便想到了外間傳聞,頓時覺得異常懊悔。分明他隱約聽說秦懷謹失勢,不但隨時可能下台,而且連身家性命都未必能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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