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定乾坤 第六百五十章 千古艱難唯一死,死中求活真豪傑

自從寧波市舶司試開海禁,這寧波府自然是成了江南的一大熱鬧去處。每年冬季,這裡就會雲集了大批商人等待合適的信風出海;而每年夏季,又會有不少船駛回。去的時候都是滿載瓷器絲綢等等,回來的時候則多半是捎帶香料寶石,而用來壓艙的卻各不相同。下西洋的多半是選用與鄭和船隊一樣的西洋諸島上出產的木材,下東洋的則是多喜歡各色銅器,甚至還有各色宋時銅錢。

如今已經是十月末,自然乃是出海的大好時節。對於識海圖的老手來說,這當口自然是揚帆出海。由於海船眾多,這些天有不少商人提前出發,到福建的幾個港口停靠補給後,則是再次一鼓作氣楊帆南下,所以碼頭上成天都是熱熱鬧鬧。

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再次海禁,抓緊機會賺一票是一票。

臨近中午,一條滿載的六桅大帆船從福建一個小碼頭徐徐駛離。整艘船乃是不惜本錢地請福建老船商打造,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雇的亦是技術嫻熟的船工水手。掌舵的項老大乃是昔日楊家門下一個有名的走私販子,只是被上次朝廷除倭的時候嚇破了膽子,索性收了手。只是這兩年終究是在陸地上呆不習慣,於是便聽聞有人出了高價,這就投奔了過來。

雖說昔日習慣了黑吃黑的他很是眼饞於此次這一船貨物,但船主隨船的那些護衛卻讓他大是吃驚。這些人都是膀大腰圓的彪形大漢,走路說話都帶著幾分軍隊中的氣息,遙想中人特意暗示船主背後還有好些人物,他便不敢小覷了那一位,只和船工水手閑話時卻仍是會悄悄地稱上幾聲瘸子,彷彿這樣方才能顯出昔日的威風來。

就這樣,船在海上緩緩航行了好幾日。這天臨近中午,項老大親自帶人往船艙中送食物。他一進門就聽見那瘸子正在和另兩個人指著一張圖爭論些什麼,他便站著聽了一會,待發現實在是聽不懂,他就在房中唯一那個年輕姑娘的身上狠狠掃了幾眼,然後才怏怏退了下去。注意到船艙中還有一道門用鐵鎖緊緊鎖著,他不禁挑了挑眉,隨即就聳聳肩退出去了。

先頭離開寧波的時候,市舶司的人都只是上船隨便看了看,根本沒有細查,足可見不可能是違禁私貨。哪怕真是拐帶了什麼人,那也不管他的事。這要是船主航行了一陣子預備把裡頭的人扔到海里,那也是司空見慣的勾當,他在海上混營生時不止看到一兩樁了。

船艙那間緊鎖著的艙房中,一個男子正獃獃地坐在那裡。剛發現自己被人綁架的時候,方銳很是焦躁不安,只擔心別人是想從他口中撬出什麼事情,等到被堵著嘴又是坐車又是坐船不斷轉移時,他方才漸漸改變了最初的認識。無論對方是什麼人,要找隱秘的地方拷問他容易得很,決不至於這麼大費周章。可是,這一次船舶停靠再次起航之後,別人卻再也沒用布條勒住他的嘴,也沒有用棉花塞住他的耳朵,周遭的一切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竟然是在海上!這竟然是前往西洋的船!

外頭那幾個人的討論聲漸漸變得稀稀拉拉,最後就完全不見了。緊跟著,他就聽到門上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隨之那扇緊閉的大門竟是徐徐打開了。想起之前除非被關著,否則但凡見人都是黑布蒙眼,他不禁眯起了眼睛,等看清那個拄著拐杖進來的人,他頓時倒吸一口涼氣,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別人興許不認識劉達,但那時候他可就在漢王世子朱瞻坦身邊,即便不怎麼得信任,可也知道張越在青州的那些舉措,更親眼在淄河店村看見過這個工匠的那些耕犁。可是,沒想到當初這個幾乎不能靠自己走路的中年漢子,如今卻是紅光滿面,若不是仍舊一瘸一拐,他幾乎認不出這就是當年的那個人。

劉達這些年不愁吃不愁穿,心思都花在自己最熱愛的那些事情上,自然是舒心愜意,整個人彷彿是年輕了十歲,看起來精神奕奕。細細打量了一會方銳,他便笑道:「看來方公子認得我。如此也好,省了我一番口舌。你現在應該知道是誰把你弄到了這裡,人家還有一句話讓我捎帶給你——唔,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乍聽此言,方銳頓時臉色大變,旋即便氣惱地哼了一聲:「他憑什麼這麼自負?昔日皇上便是這樣奪取了天下,焉知漢王殿下就不是第二個皇上?」

這話已經是極其大逆不道了,可劉達臉色只是微微一變,隨即就拄著拐杖上前了兩步,一屁股在一個木箱子上坐了下來,又對外頭喚道:「喜兒,別在外頭偷聽,想聽就大大方方地進來!都多少年了,你就是改不了這個毛病!」

看到門口有人進來,方銳不禁有些警覺,等發現那是一個身穿大紅回紋錦對襟衫子,下著煙灰色杭絹裙子,頭上戴著翠紋銀簪,收拾得利落俏麗的女子,心下稍安。只是,儘管知道自己此時就算回去了也必定是萬事皆休,他生來好強的個性仍是使他不肯在口頭吃虧。

「若是你要捎信回去,那麼就請告訴張越,他不會一直贏下去,這世上的風水始終是輪流轉的,運氣不會永遠站在他這邊!」

喜兒在外頭偷聽了幾句話,此時又聽方銳出言不遜,她頓時惱了,當即嗤笑了一聲:「方公子倒是胡吹大氣,敢情還以為自己鬥不過別人就是運氣不好?就算你從前真是運氣不好,這把握運氣誰說就不是一種本事?輸了就是輸了,沒有別的話好說,給自己找借口算怎麼回事!你說那位漢王如何如何,我就是青州人,可不覺得他雄才大略!再說,如今新君都登基了,漢王還能怎樣?」

她跟著劉達這幾年替他打理了好些事,兩人一直父女相稱。雖說見多了市面,也曾遇上過幾個好男子,但她一直是雲英未嫁。那些攀高枝的意頭如今已經被她按在了心底,平素只是一味告誡自己要謹慎,在人前寡言少語,可眼下的她卻恢複了當初大膽潑辣的本色。

「再說,要學先帝爺不能只學了個皮毛,單單學了先帝爺的暴怒有什麼用,這二十年來也沒見漢王打勝仗,也沒見他麾下有什麼有名的將領,更沒見皇上褒獎過他,反而是一個勁地責備,差點就連王爵也丟了。單單說咱們山東的百姓,有誰打心眼裡崇敬他?」

「好了好了,喜兒你少說兩句!把外頭那些飲食端進來,也好讓方公子用一些!」這麼多年,劉達還是第一次聽喜兒這般直言不諱,連忙打斷了她,又吩咐了一句,隨即才轉向了方銳,「方公子,我不懂外頭那些大事,也不想和你爭論什麼大道理。我只是想說,小張大人既然這麼做,那便是說他有相應的信心。這些年來,他還真沒錯過。這目光成天拘在一個地方,未免太過短淺,既然出海了,那就好好領會一下海闊天空!」

方銳剛剛被喜兒一番話氣得發昏,可這麼一通平和而又極具說服力的言語一入耳,他的臉色就漸漸變了。確實,已經很多次了,張越總是最後的贏家。能掌握運氣也是一種本事,這話其實沒錯,只不過,他就不信錯的永遠都是他……

「喂,吃飯了!」

端著黃楊木條盤進來的喜兒沒好氣地走了進來,重重地飯碗菜碗擱在了方銳旁邊的木箱子上,又冷冷地說:「你可別玩什麼花招,咱們的船上可全都是訓練有素的護衛,就是那些船工水手也都不會聽你的胡言亂語。在這船上,你只要安分守己就能好好活著,要尋死也很容易,直接從那窗口往下一跳就一了百了,這裡雖然能看到岸,可你別想能游回去……」

原本還想再勸幾句的劉達聽到喜兒仍是這麼話不容情,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上前把人拉了出去,又虛掩了房門。而被孤零零丟在這裡的方銳卻沒去動那飯菜,只是死死地盯著那扇只能容一個人進出的船窗。

剛剛被鎖在這裡的時候,他還曾經憑窗往外眺望過,那時候他倒是想過求救,可卻唯獨沒想過尋死。這麼多年了,哪怕遇到再艱難的時候,他都沒想過一個死字。千古艱難唯一死,好死不如賴活著,若是命都沒了,他還能幹什麼?

海上風平浪靜天高地闊,冬季的草原上一樣是天高地闊,但大片大片的草地卻已經是被積雪覆蓋。秋高馬肥的季節已經過去,如今到來的是肅殺的冬季,是鋪天蓋地的風雪和凜冽難防的寒意。無論是對於大部族還是小部族,這都意味著一個生死考驗的季節來臨。

「萬大人,尊貴的順寧王希望您再留一段時間。」

一個身穿棕紅色蒙古長袍的高大漢子深深彎了彎腰,面上帶著一成不變的笑容:「您要見的賢義王和安樂王兩位首領已經正在趕來這裡的路上,您不需要再走冤枉路。再說,如今是草原上大風雪的季節,您的部下人生地不熟,還是在這裡等候的好。」

自從到了綽羅斯部,萬世節大部分時間都是和這個漢子打交道,只見過一次脫歡。那匆匆的一次會面中,他就敏銳察覺到了對方身上所帶的殺氣,心中自是早就有所猜測。此時聽那漢子仍是一味拖延,他便皺了皺眉頭,當即直截了當地說:「既然如此,我要見見順寧王。」

「順寧王病了。」那漢子面色一僵,隨即客客氣氣地說,「只要順寧王有所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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