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定乾坤 第六百四十九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相比京師那些動輒佔去大半條街的達官顯貴府邸,前錦衣衛指揮使袁方的宅子顯得極其寒磣得緊。小小的袁府上下只用了十幾個僕人,這其中還包括四個跟隨袁方進出錦衣衛辦事的長隨,兩個看門的門房,其餘則是上上下下打雜管廚等等,剩下兩個女僕也已經是四十齣頭的年紀,早就婚配了,只不過雇來做活而已。

出任錦衣衛指揮使七年,袁方在外人眼裡便是一個孤臣,平日鮮少與其他官員往來,勤儉自持,甚至在女色上頭都難能有人抓到把柄——只是人無完人,新君登基之初,卻是查出他好幾筆貪墨的劣跡,不過念在他素日勤懇謹慎,在朱棣駕崩的消息傳來時亦是恭謹聽命反應迅速,於是朱高熾命王節接掌錦衣衛之後,卻又升了袁方兩級,把人調去南京養老。

既然是過了氣的權臣,這會兒又要離開北京,袁府自然是冷冷清清,兩個門房眼下在那兒打瞌睡,其他下人也都是懶懶散散提不起精神。自家老爺調了閑職的消息已經傳出去好幾日了,直到今天才總算有一個故舊偷偷摸摸來訪,官當到這個份上,還真是凄涼!

然而,那個他們眼中應該心灰意冷的前任錦衣衛指揮使,這會兒卻在北屋之中一面親自整理東西,一面與人談笑風生。將藤箱中的衣物一樣樣拿出來摞在炕上,他便頭也不回地說道:「這次皇上不曾動東廠的人,你這個掌刑千戶又很得陸豐信任,就該趁著這機會好好發揮,指不定將來還能再進一步。你何苦這時候來看我,落人話柄?」

「落人話柄也無所謂,反正我這個人心無大志,再說我都對陸豐明說了,這是利用從前的交情從你這兒把精幹人手要過來,他高興還來不及。再說,就算再上升,難道還能當上錦衣衛指揮使?」沐寧好奇地看著袁方嫻熟地整理著東西,又四下里打量著這間普普通通的衣服,隨即嘆了一口氣,「東廠那撥人全都在笑大人該撈油水的地方不撈,反而去受人賄賂給北鎮撫司的那些欽犯行方便,沒收幾個錢卻把自己的前程搭進去了。那幫蠢東西!」

「也罷,你也是聰明,在那個位子上,倒是不必像我這般一味謹慎,只要把得准你上頭那位就夠了。只不過,陸豐做人太貪得無厭,總有一天是要栽跟斗的。要是我像他這樣大發抄家財,那麼這一回就是直接流放交阯,而不是舒舒服服去江南養老了!」

袁方哂然一笑,將一套洗得發白的灰布衣衫放在了炕桌上,又轉過身來:「北鎮撫司的那些人如今都放出來了,黃淮楊溥等人如今都已經高升了,夏原吉吳中也是官復原職。雖說我是收了他們家人的好處,這才照應一二,但終究是照應了,他們即便未必感激我這個當初的錦衣衛指揮使,但總不會落井下石。至於皇上……他不會再用一個舊日頭號狗腿子,但必然會因此認定我膽小,不然怎會隨隨便便打發我一個好地方?」

「也是,南京雖說都是閑衙門,但左軍都督府卻是頂悠閑的一個,不管有什麼軍務,也決不會勞動到頭兒你!」沐寧雖說悵惘,但終究是達觀慣了的人,遂笑嘻嘻地湊近了問道,「我倒是有一件事好奇得很,大人你和那位林姑娘什麼時候能成好事?」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袁方沒好氣地橫了沐寧一眼,隨即換上了正色,「我如今是用不上她了,但她一番才能浪費了也是可惜。你既對人說今天來看我是盡一盡從前上司下屬的最後一點情分,又要往我手上挖人,那麼我就把她託付給你了,日後她必然能幫得上你的忙。」

「老天爺!袁頭你把這麼一位厲害角色託付給我?」

一時情急,沐寧竟是忍不住用上了從前的稱呼,眼睛瞪得老大。他隨手抓起旁邊的青瓷茶盅,也不管裡頭的茶葉乃是極普通的貨色,更不管茶水已經冰涼,只顧著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氣,然後才擺擺手說:「這決計使不得,我家裡可是有厲害婆娘在,要知道我有這麼一位姑奶奶作下屬暗線,恐怕得把我生吞活剝了不可。再說了,她的心思全在你的身上……」

他正說到這兒,外頭忽然傳來了一個長隨的聲音:「老爺,東街那家皮貨店使人來送消息,說是您採買的皮件已經到貨了,要麼現在去取,要麼三天後,小的請您示下,是不是眼下就去拿回來,到時候也不誤了起程?」

「你現在去取吧!」袁方想都不想就吩咐了一句,等外頭人答應了,他就站起身來,換了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林沙的事情就這麼定了,她是個聰明姑娘,沒必要在我這麼個人身上浪費心思。你也聽到了,那邊張倬要見我,我得出去一趟。今日該說的話已經都說完了,以後咱們天各一方,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你多保重,別再惦記著我,你那份產業我會讓人設法剝離出來給你。」

原本還打算開玩笑的沐寧一聽到最後這句話,臉上那笑意頓時退得無影無蹤。他先是離座而起,緊跟著忽然雙膝跪倒在地,一連磕了三個頭。猝不及防的袁方愣了好一會兒方才把人扶了起來,正好開口責怪,卻只見面前的人忽然抬起了頭。

「袁頭,當年是你在流民的死人堆里把我救出來的,然後咱們又是一塊在街頭掙活路,一塊在錦衣衛做校尉,一塊找路子做買賣……我能有今天都是你的照應,不論今後你如何,只要有一句話捎來,不管上刀山下油鍋,我都一定跟著!」沐寧說著便咬了咬牙,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產業您不用特意剝出來給我,您信得過的人我也信得過,若是斷了這份聯繫,以後你我豈不是真的形同路人?錢我不缺,就算缺了,我寧可以後親自找你要。」

眼看沐寧掙脫了自己,深深一揖後扭頭就走,袁方一時之間呆站在那裡,好一會兒方才再次嘆了一口氣。人生無不散的筵席,縱使是他和沐寧多年情分,終也難抵情勢變化。

京師的大德綢緞莊如今生意極好,畢竟,如成國公這等頂級勛貴府邸都是指定了專門讓這兒送貨,其餘的次等富貴人家自然更不在話下。眼下大行皇帝二十七日斬衰喪期已過,官員上朝仍得素服烏紗帽黑角帶,但其他人已經可以如平素日子那般穿衣,因要置辦冬裝,鮮亮顏色的綢緞自然是大受歡迎。

大德綢緞莊京師分號附近還開設著金銀鋪、鞋帽店、茶館、酒樓飯莊,一整條街上都是鱗次櫛比的店鋪,四處熱鬧非凡。

然而,這會兒緊挨著大德綢緞莊的一座二層酒樓卻只坐了一小半的客人,比平日的生意清淡許多。畢竟,就算已經過了喪期禁酒的日子,但屠宰的禁令還未解除,所以能供應的多半是素食,只不過,那些雅座包廂裡頭是何景象,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比起那些單純用屏風隔開的包廂雅座,這兒處處都是雙層夾板包廂,最是隔音隱秘。

張倬和張越這會兒正坐在其中一間雅座包廂裡頭,桌子上卻只有一些蜜餞果子並糕餅之類的素點。即使如此,兩人也無心用這些,直到包廂門吱呀一聲打開,有人從外頭進來,父子倆才雙雙抬起頭,看清來人之後就都站了起來。

袁方一進門才看清張倬之外還有個張越,這一吃驚登時非同小可。上前坐下來之後,他就忍不住責備道:「眼下這個節骨眼上,你們父子倆也該收斂一些,怎麼偏生一塊來找我?張越才回京師,不是應該忙得很么?還有你,我如今的處境你又不是不知道,也不勸勸你兒子,一味任他胡來!」

雖然一上來就遭了埋怨,張倬卻並不在意,苦笑著看了一眼張越,他就說道:「這些年越兒多承了你照顧,他硬是要來,難道我還能攔著?再說,咱們相認相交那麼多年,你要走了,興許日後就一直在南京住著,這次錯過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聽得這話,袁方不禁僵住了。打量著這一對眉眼異常相似的父子倆,他心中一寬,隨即便嘆了一口氣:「你們父子倆還記著我,我很感激,只不過,眼下要緊的是你們兩個。皇上正在加恩張家的時候,張倬你正在丁憂,這是沒法子了,但越兒卻是不一樣,他還年輕,皇上用人之際,他有的是上升的地步。」

自從當初喪妻之後,袁方就絕了續弦之意,膝下又沒有兒女,一直都是孑然一身。即便動過領養一個孩子的打算,但這些年忙忙碌碌,竟是沒曾顧得上這些。只瞧著張越一日日長大,他從旁襄助,幾乎就相當於一個父親,於是口吻中不知不覺就帶了出來。

「我今天來找袁伯伯,一是為了告別,二來就是為了此事。」張越見張倬袁方雙雙一愣,躊躇片刻就開口說,「大堂伯先頭對我說過,他如今貴為太師,又執掌中軍都督府,帶挈張家一門榮華富貴,對於別人固然是好的,但對於我來說卻有些妨礙。先頭我從兵部平調禮部,便足可見一斑。只不過,張家幾乎人人都有升遷,就連大哥二哥也升了一級,我自然也有。自打當年中進士放外任之後,我雖常往外走,卻沒有任過外官,此次卻要外放應天府丞了。」

寬敞的屋子裡一時間寂靜無聲,即使是作為父親的張倬,事先也還沒聽說過,臉上的表情自是有些僵硬,袁方則更是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好一會兒,袁方才搖了搖頭,隨手拈起面前碟中的一顆蜜餞果子把玩了片刻,又隨手扔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