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山陵崩 第六百三十七章 狹路相逢勇者勝

倘若不是逼上梁山窮蹙無法,阿魯台決不想到這樣冒險一賭的法子。

四月里在脫歡大軍鐵蹄下慘敗,別說從前丟掉的和林再也沒了指望,就是在原有的地盤上棲身都成了困難。他不得不帶著部族倉皇東竄,狼狽進入了兀良哈人的地盤。倘若不是脫歡因為其餘兩部的牽制不得不回師,恐怕他連安身的地方都找不到。倘若不能安然度過這個冬天,倘若不能借著脫歡專註於安定內部的時刻有所建樹,那麼不但他難逃敗亡,妻兒老小全都會跟著四散,阿速特部阿魯台的名字將永遠成為過去。

此時此刻,他的麾下不過萬餘人馬。即便是這樣一支遠遜全勝時的大軍,也已經是他七拼八湊的所有班底。他算準了朱棣聽到大寧有變必定會親自追擊,但卻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竟是錯過了和兀良哈人前後包抄的最佳時機。可是,他已經夾著尾巴跑了一次,要是再跑一次,那些臣服在他這個太師之名下的所有部族興許就再也聚不起來了!

儘管疾馳一夜,又剛剛激戰了一場,但面對即將到來的又一場鏖戰,明軍上下卻是意態激昂。這不但是因為倏忽間傳遍軍中的犒賞令,更因為貴為天子的朱棣同樣在軍中。三千營中的將士最初是以朵顏三衛的精銳騎兵作為班底,但這些年逐漸取而代之的則是各都司遴選出的精銳,而御馬監親軍則是多為虜中逃回的青壯。所有人都是至少經過兩次北征的百戰之士,其中甚至還有靖難時參加過白溝河一戰的軍官。

朱棣一手策馬疾奔,一手緊握著戰刀。剛剛親自砍殺了兩個人,這會兒朱棣握著戰刀的右手已經是有些抬不起來。直到這時候,他方才清醒地感覺到,自己已經老了。然而,這種認識卻禁不住他心裡那種沸騰的熱血,他又想到了適才出擊前對寧陽侯陳懋說的話。

「朕聽說你家中有傾城佳女,此次戰罷告捷,班師之後,朕便冊爾女為妃!」

他還能打仗,還能納妃,他還是縱橫天下長年不敗的大明皇帝朱棣!

狹路相逢勇者勝!

明軍上下因皇帝親自率兵出擊而士氣高漲,韃靼大軍也同樣因為阿魯台行前的誓師而嗷嗷直叫。當兩支大軍狠狠撞擊在一起的時候,前軍頓時都是人仰馬翻,那氣勢比先頭一次交戰時何止增了一倍。無論是誰,面對迎面撲來的敵人,都只能使出本能的反應,刺、劈、砍、掃……無數人圓瞪的雙眼漸漸變得血紅,殺人的動作都變得迅速而簡潔。

張越已經是本能地緊隨在了皇帝身後。最初的時候他還能想想得到消息的松亭關是否會派出援兵,還能想想尚在大寧的張輔能否抓住機會趕到,但隨著壓力越來越大,他早就顧不上了那些。倘若不是牛敢張布的奮勇救援,他身上指不定就要多上幾個窟窿。他很明白自己的斤兩,地上交戰還能多撐一會,但馬戰的程度卻遠遠不是他能夠消受得起的。

皇帝是不是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場廝殺,所以才留下了楊榮金幼孜?

「小……小張大人!」

亂戰之中的他聽到這麼一個聲音,遂抬眼望去,看見渾身狼狽的海壽策馬靠了過來,他連忙吩咐牛敢接應了一把。只見海壽周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知道是自個身上還是敵人身上的。只耽誤了這麼一小會,他就發現一群侍衛以及柳溥等人已經緊擁著皇帝離開了老遠,趕緊快馬加鞭追了上去。可亂軍之中哪裡是那麼容易左衝右突的,只一會兒,他就發現四面八方全是激戰,哪裡還尋得著皇帝?看了一眼面如土色的海壽,他幾乎是下意識抬手一劈,恰是有如神助地劈飛了一支流矢。

忽然,正前方傳來了幾聲慘叫,緊跟著,就只見幾個蒙古人從廝殺中脫出,凶神惡煞地沖他們這邊殺了過來。即使在這種時候,張越仍然習慣性地掃了對方一眼。見為首那人身穿皮甲,彷彿和尋常士兵並無不同,馬旁一邊掛著大弓,右手則是高掣馬刀,身後眾人也幾乎都是同樣裝束。然而,還不等張布等人上前攔截,他們的後邊卻忽然衝出了兩個手舉狼牙棒的明軍大漢,大喝一聲便往落在最後的兩人砸去。

趁著那幾人被纏住,張越也顧不得其他,認準了一個方向便縱馬馳了出去。儘管有張布挺槍在前突圍,恰是無堅不摧,但四面八方的冷箭仍是讓他們應接不暇,等到好容易突出來的時候,張越也已經是渾身浴血,海壽的戰袍已經是瞧不出本色來了,頭前開道的張布滿面血污,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兒去。就在他們一面應付散亂的敵人,一面四下里尋人的時候,眼尖的牛敢忽然瞧見了天邊的動靜,於是嚷嚷了一聲。

「那邊有大軍開過來了!」

張越此時連忙也望了過去。儘管他目力極好,但旁邊就是刀劍橫飛的戰場,再加上那大旗實在是太遠了一些,他怎麼也看不清楚。焦急之下,張布上前提醒說那邊乃是東北方,他頓時靈機一動大喝了一聲:「英國公領軍來了!」

「英國公領兵來援,皇帝陛下萬歲萬萬歲!」

海壽雖說身上傷得不輕,但這會兒卻異常機靈,本能地扯開喉嚨跟著叫喚了一聲。他初入宮的時候便當過奉天門大朝的司官,再加上太監的特性,這嗓門自然是又尖又亮。再加上牛敢張布等四個人齊齊大聲呼喝,戰陣中的明軍士卒自然是精神百倍,也不知道多少人都跟著大叫大嚷。一時間,嘹亮的呼喊聲將廝殺聲馬蹄聲全部蓋了下去。

須臾,東邊開來的大軍之中,一隊人馬當先飛馳了過來,前頭高掣的大旗上赫然寫著一個張字。眼看離激戰不休的戰陣只有百來步遠時,為首的那人張弓連射,每一聲弓響必有一人應聲墜馬,當他放下弓箭拔出馬刀沖入戰陣的時候,一袋子箭竟是完全射光了。儘管身後只有百多人,但這一隊人馬便彷彿楔子一般死死鑽透了進去,所到之處無不是人仰馬翻。

看清了那個張字的時候,張越就知道自己賭對了。待到那隊人馬沖至近前,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領軍之人,當下再無猶疑,趁著他們沖入陣中,他連忙帶著張布等人跟在了後頭。海壽雖說受傷不輕,但情知這會兒得找到皇帝,只能硬著頭皮咬咬牙一併跟上。

這百多名騎兵雖說人少,卻是勇不可擋的生力軍,左衝右突之下,竟是硬生生在戰陣中撕出了好幾條大口子。若單單只有這些人也就罷了,但眾多蒙古人都看到了後陣大批騎兵整齊迫進,一時間戰意大挫。

身穿皮甲挎著大弓的阿魯台正在四處尋找朱棣,一聽到連綿不斷的呼喝時就知道不好,此刻眼見戰況不利,他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松亭關、馬蘭峪關、古北口等處他都已經派出了疑兵滋擾,必定能夠拖延一段時間;尚未完成的大寧城中既有兀良哈人的兵馬牽制,未必就知道大明皇帝已經抵達的消息;再說張輔此人謹慎,怎會輕率棄城出擊?可是,這時候人家分明已經來了!

阿卜只俺這時候帶著一小隊人馬急急忙忙地靠了過來,臉上又是血又是汗混雜在一起,已經幾乎看不出整個人的本色。他氣急敗壞地抹了一把臉,大聲嚷嚷道:「阿爸,不能再打下去了,明軍難纏得很,援軍一到,我們這最後一點本錢也保不住了!」

「等一等,只要再一會兒,說不定就能把大明皇帝斬於馬下!」

「太師,不能再等了!」一直緊隨阿魯台的色勒奔這時候也上了前來,一把攥住了阿魯台的韁繩,「阿岱台吉已經跑了,他的那幾個達爾漢也都跟著他跑了,科爾沁部的人一走,咱們就成了孤軍!太師,剛剛混戰了這麼久也沒找到那位皇帝,那是長生天的天意!再說,說不定大明皇帝已經死了,只是咱們不知道而已!」

「長生天的天意……」

喃喃念叨了一句,自從長子失捏乾死後就蒼老了許多的阿魯台只能攥緊了拳頭。他得到的消息很準確,但他卻沒能把握好最佳的時機,如果他能再早來一步,如果兀良哈人再爭氣一些,如果朱棣不是易服易冠混在大隊人馬中根本認不出來……問題是這世上沒有如果!當然,那位皇帝也極有可能就像色勒奔所說,已經死了!

「好,撤軍!往北邊撤,以防綽羅斯部的那個小畜牲撿了便宜!」

蒼涼的號角吹響了撤退的聲音,無心戀戰的敵人看到大隊援軍越來越近,自是退得極快。這時候,剛剛在陣中鏖戰了一場的援軍前鋒首領方才率軍突了出來,旋即勒馬轉身到了張越跟前,長長舒了一口氣。

「少……張大人,你既然在此,莫非是皇上親自率軍來擊?」

面對彭十三這個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張越牽扯了一下嘴角想要回一個笑容,最後發覺臉上都已經僵了。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他方才說道:「沒錯,皇上得知有大軍犯大寧,精選五千精兵連夜趕路,先是和兀良哈人大戰了一場,剛剛又和阿魯台交手了一回。只不過,混戰之中,我和皇上失散。」

即便彭十三天不怕地不怕,這時候也一下子變了臉色:「英國公以為敵寇是佯攻大寧,擔心皇上會親自出馬,所以一面領兵退敵,一面讓周指揮率軍和我一塊往會州寬河趕,順便打探消息。眼下要緊的是尋找皇上,我立刻再帶人搜索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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