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陰陽河 第五百七十五章 以德報德,將心比心

同下錦衣衛獄的文武大臣多人,最先獲釋的仍是楊士奇,此時距離他之前入獄不過十天,甚至連他的家人以及張越萬世節等等子侄晚輩特意準備的冬衣也完全沒有用上。就連在錦衣衛詔獄中幹了十幾年的牢頭獄吏,對於這位兩次入獄都不曾超過十天的神奇閣臣都是恭恭敬敬,北鎮撫司那位鎮撫甚至還把人親自送到了門口。

與獲釋的旨意一齊頒下的還有復左春坊大學士的制書,雖說只不過是官復原職,既沒有撫慰也沒有其他,但好歹安慰了原本擔驚受怕的楊家下人。因此,看到出了北鎮撫司的楊士奇仰望天空出神,管家楊忠連忙拿著厚實的夾披風上前,小心翼翼地蓋在了自家老爺肩頭。

「老爺,雖說如今平安無事,可您好歹注意一些身體,夫人和兩位少爺都在老家,只有小的這麼幾個人跟著伺候,若是您有萬一,小的可怎麼交待?」

深秋的天空一碧如洗,風中甚至還有幾分寒意,楊士奇漫不經心地系好了披風,隨即便伸出拇指和中指揉了揉太陽穴,又安慰了楊忠幾句。上車之後,他問了幾句家中情形,得知不少親朋好友上門轉交了各種東西,他不禁微微一笑。等到聽楊忠提起張越祖母過世的消息時,他倒是愣住了。想到詔獄中獄卒轉交的那些東西,他當即吩咐前往武安侯衚衕。

因這一天並非逢七正日,上張家祭拜的賓客並不多,一整條衚衕中只見三三兩兩的車馬,和前幾天絡繹不絕車水馬龍的情形大不相同。此時已近傍晚,門口的兩隻白燈籠在夕陽下便顯得格外刺眼,連帶著一片素白的張府也顯得陰森森的。

由於楊士奇等人下獄待罪的事情人盡皆知,因此面對這麼一位忽然登門的昔日閣臣,張家上下都是始料未及。好在負責迎客的管家高泉一下子就醒悟到這位深得寵幸的大臣必定已經被開釋,於是一面使人入內通報,一面暗嘆對方真是機緣獨到。

要知道,當初永樂十二年下獄的黃淮等人,可是到如今還關在不見天日的大牢裡頭!

儘管楊士奇品級不高,又是剛出了大牢,但張信仍然是帶著兒子張赳和侄兒張越一同迎了出來。等楊士奇在靈棚行禮拜祭了之後,他便尋了借口只命張越一人相送。望著那一老一少的背影,想起自己昔日擔任工部侍郎時自以為官運亨通前途光明,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只有重重摔了那麼一跤後,他才真正體會到,若非張輔三征交阯功勛卓著,他那時候怎麼都不可能一躍而佔據侍郎高位。這官運亨通不稀奇,像楊士奇這般遭遇挫折仍然能復起才是真了得。那時候的他,還遠遠沒有這樣的自知之明。

從儀門正道一路送楊士奇出門,張越得知對方乃是今日剛剛得脫囹圄便前來拜祭,自是心中感激。然而,他一個謝字剛剛出口,楊士奇卻搶先說道:「詔獄的日子素來難熬,從前有犯官入獄,因家屬打點不到,活活凍餓而死的也有。之前我入獄才兩日,你和世節送的東西就捎帶了進來,要說謝,也該我謝你們的一片心意。」

因楊士奇當初好意替自己引見其他士子,又指點過學問,就連萬世節這個至交好友也是在楊府會文的時候認識的,張越一直心存感激。此時聽人家說了這話,他連忙真心誠意地說:「東里先生和岳父乃是至交,昔日於我也有指點提攜。得知您下獄的消息,我能做的也只是稍稍打點而已。您說一個謝字,豈不是讓我無地自容?」

「當初你岳父入獄之後,我能做的也不過是在皇上面前暗示一下他的好處,其實沒能幫得上什麼忙,如今想想也覺得慚愧。不得不說,要說勸皇上寬宥,我遠遠比不上楊勉仁。他雖個性稍急不能容人之過,但哪怕是和他有嫌隙的人,一旦落難他也會在皇上面前婉轉相勸,就是你岳父的事情,他亦有從中進言。夏原吉吳中能保不死,也是他進言的緣故。」

身穿素色布袍的楊士奇忽然停住了步子,旋即側過了頭來:「先頭你守御興和立下大功,封賞的事情久久不決。五府勛貴的合議是讓你由文職轉武職,授指揮使,皇上駁了;六部合議的結果是遷你通政司或是太常寺,甚至連國子監這樣離譜的地方也提過,皇上還是駁了;等到內閣合議的時候,楊勉仁提出由你巡撫宣府,封賞延後,皇上方才滿意。雖說他從前對你升遷太快不以為然,但這也是好意,畢竟,他是你的座師,這一點是永遠都不會變的。」

由於大伯父張信擔心家中幾個小的熬不住,昨天晚上便分班輪流,每人都歇了幾個時辰,因此張越這會兒不比前幾天的恍惚不濟,腦袋自然還清楚。儘管當初封賞的由來他也聽說了一二,但畢竟不像楊士奇這樣親身經歷,哪裡能知道得這般詳盡?他自己就是心思重的人,一直覺得楊榮太過機敏不好打交道,如今看來,他還是承了人家莫大的人情。

以怨報怨,以德報德,這本就是他為人處世的準則,當下他立刻對楊士奇肅然一揖道:「多謝東里先生提醒,否則我恐怕糊裡糊塗承了恩情猶不自知。」

見楊士奇含笑點頭,又緩步往前走,他心裡陡地想起了一件要緊事,連忙快步追了上去。他知道楊士奇至今沒有把妻兒接到身邊,那座御賜的宅第中甚至沒有多少家人隨同伺候。儘管這算得上清廉,但他記得史書所載楊士奇的長子因橫行不法被判死罪,牽連楊士奇請辭,最後甚至活活氣死,因此他自然不希望這位名臣落得如此下場。

「東里先生,我聽說世兄仍留在鄉里,為何不接了上京來?」

一說起兒子,楊士奇頓時露出了悵然的表情。他仕宦多年,雖說一直有書信寄回去,但二十餘年竟是沒有機會回過泰和,長子楊稷至今也就是來看過他三次,每次短暫團聚之後,他都會催促兒子趕緊回鄉。說是父子,可連說一句話都得靠書信。

「京師繁華,於年輕人來說容易壞了心性。泰和多世家大族,楊氏向來以仁德傳家,況且有他母親的管束,我也沒什麼好操心的,母子也好有個伴。況且我隔一段時間便會有書信寄去,他也常有書信寫來。只可惜他不是讀書的材料,這麼多年了,卻連生員都沒考上。」

「東里先生,雖說這是您的家事,我不該插嘴,只是您二十幾年不曾回鄉,以書信代父子情份,終有不妥。京師之地學子眾多,況且您家中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說不定能帶挈世兄上進。古來先賢雖有不少人為國忘家,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原本也是至理名言。」

楊氏原本是江西泰和大族,宋時就已經是一方世家,楊士奇曾祖更是在元朝當過翰林,名動一時,只是在元末方才家門衰落。因此,楊士奇自從被舉薦入了翰林院步步高升之後,便一向極重家聲家名,寫回去的信中十有八九都是教導子孫後輩的,卻沒有接妻兒上京。不單單是他,京師那麼多文官,絕大多數都是家人留在故鄉,隻身在朝為官。然而,張越提到他家裡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便漸漸有些心動。

「既然元節你這麼說,回頭我再想想。」

送走了楊士奇,張越便覺得心中一松。此次入獄的其他人多半和他沒多少交情,他不是全知全能的人,管不了那許多,既然楊士奇出獄那就夠了。而且,若是楊士奇能把長子接到身邊,以後成天在眼皮子底下,未必就會發生橫暴殺人的勾當。

這天吃過晚飯之後,眾人便按照前日晚上定下的規程輪流守靈。之前王夫人一番真心實意的話說動了東方氏,如今內院比起之前整齊了許多,上上下下都不敢稍有偷懶遲疑,外頭的男人們也就省了老大的功夫,不必再勞神分心二用。

張越是和張赳一起值下半夜,此時便準備在靈棚旁邊特意辟出的屋子中眯瞪一會歇一歇,結果前腳剛進屋子,後腳便有人來報,說是張輔請他去書房。不明就裡的他匆匆趕到那裡,卻只見除了張輔之外還有四弟張赳。張輔面色倒還好,張赳的臉上卻滿是不得勁。

「越哥兒,如今嬸娘雖然去了,但赳哥兒的婚事終究是先前就定好的,前頭的那些規制也都完了,只差迎娶,嬸娘的遺表也已經送上去了。他的婚事乃是嬸娘最大的心愿,所以我和你大伯父都覺著不必等一年孝期滿,熱孝之中便成親,也好安慰嬸娘的在天之靈。偏生這個倔小子就是不樂意,我懶得說他,你這個做兄長的好好教訓你這個弟弟!」

看到張輔說完這番話揚長而去,張越頓時愣住了,等到兩扇綠漆格扇門關得嚴嚴實實,他方才回過神,又瞅了滿臉不情願的張赳一眼。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當初三兄弟一塊去南京的情形。那時候,張赳年少不懂事悄悄回了一趟被封了的家,得知情形的他狠狠打了小傢伙一巴掌,隨即還劈頭蓋臉訓斥了他一頓。如今一晃六年,張輔交給他的偏又是這種差事。

「小四,大堂伯和大伯父既然都決定了,你怎麼偏不答應?我知道祖母故去你很傷心,可是她到臨終前還一直惦記著你的婚事,你若是有心,就該完成她最後一樁心愿。」

一身粗麻布孝服的張赳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裡,卻是沒答張越的話。等到覺著肩頭一沉,彷彿被一雙手壓著,他這才抬起了頭,卻見張越目光炯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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