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陰陽河 第五百五十七章 希望

即便沒有朱瞻基那句話,袁方也打算立刻出宮回衙門辦事,眼下順道送張越一程,有了公然說話的機會,他自是沒什麼不樂意的。打發了那些錦衣衛遠遠跟著,他和張越就一路並肩而行。儘管如今各部府都是忙碌的時候,這裡並沒什麼其它人經過,身後那些又都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心腹,但他仍是背著雙手一言不發,仍是那平日不苟言笑寡言少語的性子。

張越卻是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向龍劉豹雖說早走一步,但袁方只比自己早一丁點離開宣府,料想就算知道了,一時半會也還沒來得及採取行動。況且,之前既然有人去了開封府查當初發大水時錦衣衛出動的舊事,料想不會輕易罷手,這事情袁方究竟是怎麼解決的?

雖說當初同在開封府,父親和袁方認識也屬自然,就是有人打聽錦衣衛出動的舊事,只要編好謊話就可以矇混過去。但既然人家動疑心查了一回,難免就有第二回第三回。退一萬步說,只要袁方仍是錦衣衛指揮使,張家仍是顯赫,別人就一直會盯著。從洪武到現在一共四任錦衣衛指揮使,前三任都沒有好下場,他總不能讓這位關心自己的長輩重蹈覆轍。

而且,皇帝不在京師,袁方卻遠去了宣府,這本來就不合情理,當是被人支使去的,足可見這個位子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手握大權無人敢惹,而且更有人忌著。既然如此,東宮的善意便是最重要的一條。否則,袁方辛辛苦苦一輩子,到頭來就只有死遁一條路可走。

可是,要博取東宮的善意,所冒的風險巨大不說,而且一旦皇帝查知便是萬劫不復,這就好比劉永誠如今所面臨的危境一樣。他不知道父親和袁方究竟是什麼樣的關聯,總覺著這已經超脫了密友的層面。哪怕是從自己多年所受的照顧來說,他也希望這位長輩不必永遠藏在黑暗裡頭,可以享有光明正大進張家大門的機會,而不是像他成婚那次只能悄悄送請柬。

想到這裡,他便把聲音壓得極低,含含糊糊地說道:「袁伯伯,希望有一天,咱們能光明正大地談笑風生。」

儘管張越說這話時幾乎不曾蠕動嘴唇,但袁方仍是聽清楚了每一個字,心裡不禁百感交集。然而,他畢竟在錦衣衛這黑暗的行當中浸淫了十五年,縱使心情再激蕩,面上也能完完全全藏住。只是,他掩在袖子中的手卻忍不住狠狠攥緊了,又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和你爹還真是一個樣,他上次回來也對我這麼說。」

一口氣道出了心中積存已久的願望,張越只覺得整個人一松,可是緊跟著就聽到了袁方這一聲低不可聞的感慨。愣了一愣,他便想起了一直默默籌劃,一直在背後鼎力支持的父親,心中更是一暖,嘴角漸漸流露出了一絲微笑。

「我是爹爹的兒子,自然和他的希望一個樣。」

說完這話,他便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袁方,見其官帽之外的鬢角依稀可見蒼白,更是覺得剛剛自己一股腦兒倒出的那番話沒錯。頓了一頓,他便低聲說道:「我這次被皇上派回來,起因乃是皇上收到京師密報,其中提到了太子赦免呂尚書女婿張鶴。皇上認為太子對臣下濫施恩典收買人心,所以大為震怒。密報上大約還提到了其他的事,結果當天晚上楊金兩位學士就被召入了御帳,直到我奉旨離開的時候,也沒見過他們兩人。」

不等袁方回答,張越又將劉永誠之事一併說出,袁方自是點頭說已經得到了向龍劉豹的訊息,可當聽到張越在雞鳴驛遇刺,他仍是大為震驚。此時,張越又勸道:「如此可見,即使辛辛苦苦打造情報網,也決不可能事事掌握,更何況如今錦衣衛上頭還有別人壓著。眼下的要務自然是把這件事擼平了,但請袁伯伯多多考慮將來。仕途前程都可以緩一緩,沒有什麼比保全自己更重要。你辛勞了一輩子,晚年平平安安才是福。」

等到了午門東側門,此地進進出出的官員逐漸多了起來,因此張越便閉口不再多言。等到從長安左門出來,他和候在這裡的彭十三等人會合,望著袁方帶領一群錦衣衛上馬呼嘯離去,他方才回過了頭。這時候他才發現,比起最初的幾十騎,如今這裡只剩下了彭十三和牛敢張布等等,總共只有五個人。

「御馬監的那些親軍回去了,說是少爺之後若是有事找他們,他們隨時聽候指令。」

「他們回去就回去了,若是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指令他們做什麼?」張越哂然一笑,知道劉永誠特意挑了這麼些人回來必然有其他用意,也知道皇帝既然同意,恐怕那件事還不曾事發,「我們也回去,在外頭奔波了快一年,也該松乏一下了,天塌了也等明天再說!還有你們四個,雖說是第一次到京師,但到了地頭不妨就當自己家!」

武安侯衚衕的陽武伯府經歷了前一陣子的熱鬧之後,最近這幾天雖說不再是賓客盈門,但仍是一點都不冷清。後門那條巷子進進出出送的是傢具擺設和各種雜物,西角門東角門進進出出的則是各家拜客的女眷,門前的車馬從來不曾斷過,忙得門房輪班都來不及。管家高泉不得不從小廝中挑選出了六個伶俐的頂班,自己更是迎來送往,連歇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這天他剛剛送了興安伯夫人上車離去,才打算回身到裡頭坐一坐歇口氣,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耳朵極靈的他聽出這裡頭沒有車軲轆聲,連忙止住步子回身探頭去瞧,只一眼就認出了頭裡那人。於是不等馬停下,他就又驚又喜地迎了出去。

「三少爺,您怎麼回來也不讓人捎個信!連生連虎那兩個小子回來了之後卻一問三不知,都不知道他們倆跟著您出去幹什麼的!」

「嗯,回來了!」張越勒停了馬之後就利落地縱身一躍,隨手把韁繩扔給了一個跑上前的門房,覷了一眼高泉就笑道,「那兩個小子都是好樣的,高管家也別苛責他們。倒是你看著瘦了,大約家裡頭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忙壞了你,實在辛苦了。對了,聽說咱們家如今雙喜臨門,四弟要成親了?」

「可不是,再加上三少奶奶又有喜了,老太太歡喜得了不得!」高泉一面把張越往裡頭引,嘴裡一面念叨說,「為了四少爺的大喜事,全家上下都忙了起來,從採辦到布置再到一應禮儀規程,這一個月連主子帶下人全都沒歇好。再說……」

看到張越那興高采烈的模樣,又想起他剛剛說雙喜臨門,高泉心中一黯,知道張越必定絲毫不知顧氏已經是沉痾難解。眼見得這位三少爺聞言奇怪地轉過了頭,他原本不想說,但思量這是遲早瞞不過去的,他只得咬咬牙說道:「這家裡是雙喜臨門不說,但老太太如今卻很不好,不但心悸發病頻繁了,而且人越發沒精神,眼下已經難能下床,更是離不開屋子。」

「祖母的身子竟是到了這種地步?」

喃喃自語了一句,想起自己在外頭什麼都不知道,張越不禁覺得心裡一揪。當下他也無心多問,直接把牛敢等人交託給了高泉,又打發了彭十三先回一趟英國公府,旋即便匆匆往裡頭走去。由於有人報信,他一踏進二門,幾個早就等在那裡的媳婦婆子少不得上前行禮問好,他也無心一一說話,點點頭正要往前走時,忽然瞅見了一旁還有崔媽媽,便招來她囑咐了兩句。得知杜綰今天接了翠墨過府說話,他雖覺得奇怪,但仍是吩咐把人先留一留。

北院仍是從前那般整齊肅穆的模樣,只是正屋門口侍立的兩個丫頭卻是新面孔。張越剛一進院門,其中一個穿綠衫子的就連忙疾步上得前來,屈膝行禮後便說道:「三少爺,老太太如今還睡著,白芳姐姐正在裡頭伺候。姐姐剛剛出來說,您不如先回去見見少奶奶,換一身衣裳,等老太太醒了再過來?」

「都快一年沒回來了,總該先看看祖母。至於衣裳,你先找一件乾淨的讓我披一披。」

張越先是到一旁洗了一把臉,然後披上了一件乾淨衣裳,隨即便徑直進了門。見堂屋中空無一人,他便放輕了腳步,由右邊那道門進了東屋。這裡的擺設傢具和從前一模一樣,只是靠牆那張雕螭黃花梨大床上卻是垂著半邊帘子。床尾坐著的白芳見著他來,忙站起身來行禮,他卻搖了搖頭,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先出去。

白芳瞅了一眼床上的顧氏,雖不放心,但見張越那不容置疑的臉色,只好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等到她出了門,張越就上前在床尾坐了下來,細細端詳著蓋了一床袷紗被的祖母。將近一年不見,顧氏瞧上去便蒼老了許多,滿頭的銀絲彷彿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臉龐更是消瘦了一大圈。見她睡著了仍是微微皺眉,他不禁又往前坐了坐,心中更是覺得歉疚。

這些年被皇帝攆得上天入地南北來回跑,在家裡的時間少得可憐,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說就是忠孝難兩全。要是早知道子欲養而親不待,他就不該只一味想著不辜負這第二次的人生,就是晚幾年科舉也使得。榮華富貴雖好,但也得有親人同享才是真正的喜樂。

靜靜地坐了許久,他便看到顧氏微微動了動,隨即蠕動嘴唇說了一句什麼。由於一時半會沒聽清楚,他連忙傾下身子去低聲問道:「祖母要什麼?」

迷迷糊糊的顧氏聽到這個聲音,不禁半睜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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