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金戈血 第五百二十二章 好人有好報

杜家的前一次抄檢旨在檢視財物,後一次則是重在搜查書信。既然目的各不相同,這劫後餘生的模樣自然也大相徑庭。

冬日有氣無力的陽光灑在這一片狼藉的家裡,愈發顯得冷冰冰的。然而,環境雖然亂糟糟的,家裡倒還算井井有條。幾個男僕正在默默打掃著外院,內院的兩個管事媳婦則是忙著收拾正房堂屋地上散落的東西,廚房的煙囪上冒著陣陣炊煙,一個廚娘正麻利地將已經做好的早飯往食盒裡頭裝。

一大清早就趕過來的杜綰坐在炕沿邊上,見母親面色憔悴地斜倚在那裡,不由得異常難受。裘氏略有些怔忡地看著天花板,忽然嘆了一口氣。

「昨晚上我不是不想留著親家老爺,只是想想一家人吃苦也就罷了,若連累了別人,你爹到時候也得埋怨我。好在昨晚那架勢鬧歸鬧得凶,那些人總還有些分寸,你爹爹的藏書都沒動,就是他自己寫的手稿和書信都給抄走了。之前方尚書和夏尚書家裡被抄的情形我沒親眼看過,卻聽人說過。方尚書家裡幾乎是能抄的都抄了,家裡老老少少各留了兩套衣裳,還有每人五貫寶鈔,連屋子都封了。夏尚書家好歹還有一位公子正當著尚寶司丞,可就是布衣瓦器也沒留下……所以,別說咱家只是抄檢不是籍沒,就算是籍沒,我也挺得過去。」

這時候,小五正好打起帘子進來,聽到這話不禁惱怒地皺了皺鼻子,張口就說道:「娘,如今都有咱們在,你怎麼能老是有事情就自己挺?萬大哥不是說過今天願意請假在這兒幫幫忙么,您非得把人給趕走了!還有張家的人,親家老爺留下他們也是好意,可您不但遣走了他們,居然還讓親家老爺別來!而且咱們家倒了這樣的霉,楊閣老和兩位沈學士也不來看看!」

裘氏端詳著小五那撅嘴賭氣地臉,面上露出了幾分笑意。她是過來人,又嫁了一個女兒,萬世節那心意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只是,杜綰是她親生的,把話說得透徹些不要緊;可小五畢竟是幼年有過那樣的經歷,她要是把話說過頭了,指不定小丫頭反倒會避著萬世節。

「人家自然都是好意,但不能把這當作是理所當然。雪中送炭固然是得感激,可也不能讓人因為雪中送炭惹了麻煩!就是楊閣老和兩位沈學士,你怎麼知道人家就不曾在暗處使勁,難道非要上門對我說些寬慰話,那才叫幫忙?」

見裘氏一番話噎得小五無話可說,杜綰不禁想起了兒時母親教導自己的情形。記得啟蒙時認的那些字都是母親教的,唐詩宋詞也都是母親一個個字讓自己背熟的,之後雖說師從沈藻,但那些為人處事的道理卻一直是裘氏教的。於是,她便站起身把食盒擱在一旁的小几上,又把小五拉到身邊坐下,少不得也幫著敲打了幾句。

「小五,我知道你惦記爹爹,也心疼娘,但你要明白,這世上不止只有一種雪中送炭的辦法。楊閣老常常在君前,一句不經意的話也許就能讓皇上回心轉意。兩位沈學士都只是草詔翰林,因為深受寵信,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可未必就不曾幫過忙。就是爹爹,他也決不會希望因為自己的事連累了至交好友。好心幫別人,總不能把自己搭進去!」

小五卻仍是不服氣:「可是姐夫當初卻還想法子帶咱們去北鎮撫司探監,萬大哥昨天晚上還硬是留下來幫忙,他們怎麼就不怕被牽連!」

聽到小丫頭把張越和萬世節給扯到了一塊去,杜綰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遂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子:「你都已經叫他姐夫了,怎麼還問這樣的傻問題?他是爹爹的學生,也是爹娘的女婿,我的丈夫,他怎麼能不盡心竭力?至於萬公子……那確實是個古道熱腸的好人!」

「唔……我還是覺著萬大哥那樣的好人實在……啊呀,我都忘了,齊嫂子讓我送來了薏米粥!」

即便是裘氏,聽著小五這不解人事的話,也不禁莞爾。笑眯眯地看著她手忙腳亂地掀開了食盒的蓋子,見小丫頭一手端著粥說是要喂著自己吃,她便坐直了身子。儘管一夜沒睡,又很是受了一番驚嚇,但眼下兩個女兒都在身邊,她自是覺得心中異常滿足。等到一碗粥喝完,她便打發杜綰到西屋去收拾那些書,只留著小五在身邊陪著說話。

和其他地方一樣,西屋那間內書房也是亂七八糟。所謂的沒動過只是錦衣衛沒有把這些書帶走,但翻亂卻不可避免。想到鳴鏑和墨玉這兩個書童此時大約在收拾外書房,杜綰也就捲起了袖子,按照自己的記憶把一冊冊書歸位。這是一樁不但費腦子,而且也費力氣的活,她忙出了一身汗,也就收拾了一小半。當撿起一冊《文心雕龍》的時候,她盯著扉頁上那幾個沈藻所書的秀挺字跡多瞧了幾眼,忽然就聽到身後有叫喚聲。

「姐姐,娘睡著了,我來幫你!」

小五輕快地跑了進來,一本本撿起了地上的五六卷書,抱在懷裡走上前來,只是眼睛裡還能看出一晚上熬夜的血絲。一古腦兒都遞給了杜綰之後,她猶豫了片刻便低聲問道:「姐姐,爹爹真的會沒事么?」

「一定會的。」

杜綰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重重點了點頭。看見小五那面上一瞬間綻放開了甜甜的笑容,她只覺得心裡盈滿了暖意,連忙轉過身來吧一卷卷書安放在書架上,藉此掩去了眼眶中那種酸澀的感覺。漸漸平復了那種沸騰的情緒,她的思緒便飛到了別的地方。

張越臨走前留下了趙虎給她,那個粗豪大漢每日都會將一捲紙送到二門。她不知道這些消息是打哪兒來的,又通過了什麼樣的手段,但卻知道這都是張越想讓她知道的。從這些匆匆看一眼後就丟進炭盆燒乾凈的紙里,她知道楊士奇曾經在皇帝面前委婉陳情,楊榮金幼孜這一對同僚也幫著說過好話,就是沈氏兄弟也曾經設法想要聯名同僚一起上書,只是翰林院其他人自矜清貴不肯出面,楊士奇又規勸了一番,兩人也只能偃旗息鼓。

今兒個早上她上馬車時,趙虎還傳了個口訊,說如今是黎明前的黑暗,只要熬過這一段就好。可即便真是如此,這次黑雲壓城一般的黑暗未免太令人心驚肉跳了。

在杜家呆了整整一個白天,杜綰原打算在家裡住一個晚上,卻被裘氏硬趕了出來。傍晚時分,她坐車趕回了武安侯衚衕的張家大宅。在西角門前剛剛下車,她就瞥見不遠處那三間五架金漆獸面錫環大門敞開,忙向迎出來的一個門房問道:「可是宮中來人?」

「是御用監太監張公公來賞賜東西,因為二老爺親筆寫的告捷奏章已經到了,斬首數千級之外更是拿獲了黎利之子黎龍,皇上為之大喜!」那門房雖是低著頭,那聲音中卻流露出掩不住的歡喜,「三少奶奶回來得正好,聽說張公公還問起了您,您趕緊進去吧。」

即便杜綰一向穩重,聽到這句話立刻提起了精神,點點頭就立刻往裡趕去。今早出門的時候,靈犀本是說她們三人中挑一個跟著,她卻沒答應,除了馬夫和趙虎之外,就只帶了一個院子里管衣裳的崔媽媽。因此她一進儀門,別的人就都退了,只有崔媽媽仍舊跟著。這時候,早有管事媳婦上來報說張謙正在瑞慶堂由張倬陪著,指了名讓她過去。

既是指了名,原還想先到北院大上房看看顧氏的杜綰自然不敢怠慢,整了整身上衣裳便放慢了腳步,又囑咐崔媽媽先去老太太那兒報一聲。到了那經過擴建,足有七間九架的中堂瑞慶堂前,她就看見門口站著兩排整齊挺拔的錦衣衛,排場十足氣勢赫赫,心裡更有了底。

不消說,這必定是功賞了。

但凡宮中頒賞,有恩賞、功賞、例賞,各有各的規矩各有各的不同。所謂功賞,便是因功頒賞,賜物不在貴重,卻勝在意義。就比如今天張謙帶著錦衣衛光明正大地經張家中門而入,頒的卻只是白金五十兩、鈔百錠、御酒兩壇,和平日那些價值不菲的表裡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但由於這是賞功,這些天接待慣了中使的張倬卻更覺歡喜,聽到門外報杜氏求見時,他便對張謙欠了欠身。

「張公公,子婦今天歸寧,所以勞您久等了些。」

之前王夫人曾經為杜楨的事向張謙送了重禮,再加上他本就覺得張越為人不錯,哪裡在乎這點小事,當下便哂然一笑道:「不礙事,就是多等了一刻鐘,快讓人進來。」

等杜綰進了來行禮拜見之後,張謙不禁上上下下審視了一番,當即便壓低了聲音:「今天早上皇上看了錦衣衛從杜家搜到的書信,已經釋疑,隨即因漢王所奏之事發作了壽光王即刻動身去鳳陽皇陵守陵,事後感慨說嫡親的父子還不如隔一層的翁婿。看這樣子,杜大人大約快出來了,這好人總該有好報的。」

見張倬和杜綰都是滿面歡喜,他便笑嘻嘻地說:「另外咱家多嘴兩句,如今不多日就要過小年了,保定侯小侯爺悄悄打發人接媳婦去宣府過年,武安侯也接了一個妾過去,結果皇上知道了不但沒怪罪,下午還讓人賞賜了武安侯夫人和保定侯夫人。如今杜大人既無事,杜宜人要不自己過去,要不打發兩個穩當的過去服侍,總之也讓張越過個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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