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金戈血 第四百九十五章 軍歌聲中聖旨來

阿魯台並不是一次兵敗就垂頭喪氣的人。他自認為擁有蒙古人最大的一個優點,那就是百折不撓韌性十足。然而,這次攻打小小一個興和,他不但遭受了自永樂八年敗在大明皇帝朱棣手中以後最大的一次挫敗,而且在毫無收穫的情況下竟然要匆匆退兵。

軍旗破損可以再做一面,這種程度的丟臉在草原上根本算不上一回事,異日找回臉面就是了;興和堡下一把火燒死了數百人,這也沒什麼好失意的,到時候再去搶奪人口牧民就行了;但是,他的長子,他最器重的長子失捏干竟然死了!偏偏在這時候,兀良哈竟然傳來消息說,瓦剌的太平和禿孛羅竟然趁火打劫,準備直擊他的腹地,搶奪他的子女財帛!

一旁的阿卜只俺看見阿魯台臉色鐵青,便悄悄向旁邊的色勒奔問道:「父親為什麼要派人把那樣的東西射上興和堡?」

蒙人最重聯姻,色勒奔的身份原本配不上阿魯台的女兒卓木婭,但因為他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勇士,這才破例娶回了那位高貴的妻子。只是他向來和失捏乾親厚,昨夜眼睜睜看著失捏乾咽下最後一口氣,至今都還沒緩過神來。直到阿卜只俺又問了一遍,他方才恍然醒覺,意識到日後繼承岳父阿魯台大業的就只有這個二王子了。

畢竟,那幾位小王子最大的也不過五歲,誰知道他們能否長成,將來又會如何?

於是,他立刻換上了一臉恭敬的表情:「二王子,漢人的習慣是打輸了也要留下捲土重來的誓言,太師這一通箭書應該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能忘記此仇。只不過,如今我們的世仇瓦剌人已經興兵,我們只能放過這裡回師直擊,先打敗了他們再回來報仇。反正興和一直在那裡跑不了,不怕日後找不到報仇的地方。」

阿卜只俺覺得這種說法很是牽強,不過很滿意色勒奔的那種態度。他對於大哥並沒有太多的嫉妒埋怨,但是,在失去兄長的悲痛之後,被人仰視的滋味卻讓他覺得心情愉快。成為父親的繼承者,他就是將來阿速特部的第一人,拋卻其他的因素不談,他將擁有遠超過從前的牛羊女人和牧民,擁有更肥美的牧場。

大哥,我會連同你的份一塊好好享受的!

蒙古人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同時拔營撤退,興和堡四面城牆上的軍士們頓時發出了震天的歡呼。儘管這樣的歡呼聲之前也有過無數次,但這一次卻最為激烈。由於援兵遲遲未至,城內卻死傷不少,所有人甚至做好了堅守一整個嚴冬的準備,沒料想竟然這麼快就等到了韃子的退兵。此時此刻,張越微微一笑,轉頭對鄭平原說道:「昨兒個那首軍歌好容易讓大伙兒記熟了,既然這回韃子走得這麼快,咱們就用這首歌送他們上路!」

鄭平原聽了這話登時連連點頭,周百齡更是神采飛揚。一手召集了幾個親兵過來,他就讓其中一個大嗓門的站上了垛口。須臾,一個微微帶些沙啞的歌聲向四面傳了開來。

「鐵蹄起兮寇圍城,

死士相勉兮義捨生;

寒刀亮兮箭如雨,

勇士揚威兮取魁酋;

戰旗揚兮韃虜驕,

天賜神射兮毀大纛;

風雪夜兮冰河冷,

神火肆虐兮銳志騰;

敵寇竄兮如賊鼠,

吾以吾身兮衛國族。」

這幾個人一口氣唱完這八句簡簡單單的歌詞,昨日就好好學過幾回詞的軍士們也跟著唱了起來,那嘹亮的軍歌在空中迴響,一時間城上氣勢如虹,城下人心惶惶。哪怕是打定主意他日捲土重來的阿魯台,在聽清楚這些歌詞的時候也忍不住咬碎了滿口老牙。

「可惡!」

可惡也好,不甘也罷,蒙古人的撤軍一如他們奔襲來此時那樣迅速,須臾之間就留下了興和堡四面的一片狼藉和那鐵蹄踐踏過的痕迹。然而,興和堡中的歌聲卻並沒有停,被壓抑了十幾天的將士們不管喉嚨嘶啞發乾,不管身上有多疲累,不管那撲面而來的寒風倒灌入口中,只是一味地唱了一遍又一遍,人人都感到熱血沸騰。

十一月十一日,阿魯台撤兵,聞瓦剌賢義王太平、安樂王禿孛羅欲舉兵偷襲後方,遂棄輜重於科爾沁部,日夜兼程趕回。時宣府出兵一鎮,由張家口堡往援興和,遇殿後科爾沁部,宣府左衛指揮使越嘉遠與保定侯長子孟俊率軍掩殺,斬首二百餘級,獲輜重無數,慮窮寇莫追,遂回師興和。

史書上大概只會留下這樣輕飄飄的一筆,但對於平生頭一回遇到真正戰事的孟俊來說,這一趟掩殺卻沒有想像中那麼輕易——雖說他是保定侯長子,但在軍職上不如越嘉遠,再加上記著學習兩個字,於是並沒有越俎代庖。隨眾追擊的時候,他一刀砍下了一個韃子的腦袋,完成了他平生第一次親手殺人。只是當事後從俘虜那裡知道阿魯台大軍剛剛離開不多久,他立時感到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再一次明白戰場上每一個決定都是要命的。

昨天韃子剛剛退軍,今天援軍就趕到了,興和堡內的守軍自然也是個個歡欣鼓舞。領兵前來的宣府左衛指揮使越嘉遠雖說也聽說過先前那些傳聞,但這一回親眼目睹城牆下那些焦黑的痕迹,看到城牆上無數刀劍劈砍的痕迹和一條條箭痕,再聽到不時傳來的高歌聲,他那半信半疑的心思早就飛到爪窪國去了。然而,讓他更嗟嘆的還有面前的這三個人。

鄭平原本就是興和守御千戶所的千戶,此次守御有功也就罷了;周百齡乃是經驗豐富的京營千戶,這一次恰逢其會幫上了大忙,這也很正常;但是文質彬彬的張越眼下赫然一副戎裝打扮,此次不單沒拖後腿,而且還建了大功,實在是讓人刮目相看。

「如今鎮守宣府的總兵是武安侯,興安伯已經調回去了。之前派出了好幾撥探馬,結果大概都折在了韃子手裡,直到幾天前咱們才知道這兒的情形,武安侯立刻讓人以八百里加急奏報京師,當日更大閱宣府三鎮軍士,給了瓦剌兩部的來使一個下馬威。要不是你們這回死死拖住阿魯台,那兩部前兩年才敗北過,未必真的肯合兵去攻!如今倒好了,讓他們去狗咬狗,等皇上開春北征,這北邊就可以一戰而定!咱們這一趟過來正好遇上科爾沁部,要不是那個阿岱台吉跑得快,咱們說不定就能抓了他去獻給皇上……」

越嘉遠說得起勁,對面三人卻聽得心不在焉。鄭平原想的是武安侯鄭亨歸來,自己也許有出頭之日;周百齡想的是自己這一趟拼死拼活,總算是能夠憑軍功再進一步;而張越則是聽到這狗咬狗三個字心中暗嘆,阿魯台一代梟雄,這一次能否平安回去還不得而知,對比之前韃靼人在城下耀武揚威的模樣,這世上之事還真是變幻無常。

孟俊卻不想吹噓先前那場遭遇戰,他實在不覺得那有什麼好吹噓的,當下便輕咳一聲打岔道:「對了,王都帥呢?」

聞聽此言,張越看見周百齡和鄭平原臉色一暗,就嘆了一口氣說:「先頭韃子勢大,甚至還預備了一架大型攻城車,王都帥為了除去這一大害,親率死士出城迎擊,當場死難。」

「王都帥戰死了?」越嘉遠一下子止住了話頭,面上先是愕然,隨即是若有所思,繼而便是恍然大悟,不禁連連搖頭道,「想不到王都帥竟會在此捐軀,既然如此,那些個誣陷王都帥貪污軍餉的傢伙就要倒霉了!皇上對於咱們這些當初起兵靖難的老兵向來優容,那些閹人什麼都不懂卻一味指手畫腳,還告刁狀,這回該他們倒霉!」

張越和周百齡鄭平原還是第一次得聞此事,於是忙追問了一番。可越嘉遠並不怎麼了解此中詳情,只知道是大同那邊的某個中官作祟,說了兩句便就此打住。得知王喚遺骨和其他將士一起埋葬在興和西南隅,他又少不得和孟俊一起去拜祭了,旋即便開始幫著清點死傷收拾善後。

這一折騰就是整整三天。

三天之後,坐在炕上的張越,拿著那本輕飄飄的冊子,面對京營和宣府合計一千人死傷五百餘,興和所再次死傷三百餘的數字,身為兵部武庫司郎中,負責勾選軍戶替補,他心中愈發沉重。儘管大多數人的傷勢都並非致命,按理能夠治好,但這裡軍醫有限藥材有限,大冷天運回宣府也不現實,再加上時下乃是一場感冒就能死人的,傷者中能有一半繼續服役就已經得謝天謝地了。若是執軍冊補勾軍戶,也不知道又有多少好男兒要背井離鄉。

周百齡卻不曾理會得張越的這一層心思,他出生入死多次,對於生死早就看淡了,此時便笑呵呵地說:「小張大人,你的奏摺三天前就送上去了,估摸著這兩天就會有旨意撫恤陣亡將士,順帶論功行賞。我這一回至少能升指揮僉事,你恐怕就難安排了。」

「小張大人,京中聖旨到了!」

聽到外頭陣陣軍歌聲中忽然冒出了這突兀的一聲嚷嚷,張越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雖說永樂朝遠遠不像是後世那般按資排輩循序晉陞,但年紀這一關卻是過不去的坎。他要是能再大五歲,朱棣年輕二十歲,這一回皇帝把那張紙上的許諾變成現實也很正常,但眼下這賞賜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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