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金戈血 第四百九十二章 一射成名,一燒成名

即便是九邊要鎮中最富庶的宣府,這些天也失去了往日那種人來人往的喧嘩熱鬧。從各地雲集到這裡的商旅並不曾少,招待往來客商奉承高級軍官的歌伎樂班也不曾少,住在這兒的市民百姓更不曾少……但街上的閑漢少了,那種天塌下來也無關的悠然氣氛少了,哪怕是從前常常出條子叫堂會的鎮守太監府,這幾天也一下子消停了起來。

於是,這宣府的大清早也就展現出了它難得的勤勉一面。寅時三刻,天色還灰濛濛的,空中飄落著無數星星點點的小雪,哪怕是平日起早貪黑做活的百姓也尚未從溫暖的被子中鑽出來,大街上就陡然之間就響起了無數馬蹄聲,上頭全是一個個衣衫鮮亮的軍官。

這些往日養尊處優的軍官們也顧不得身下是平日怎樣心疼神駿的坐騎,一個個都拚命揮舞著馬鞭。好容易趕到總兵府,眾人跳下馬就紛紛爭先恐後往門裡沖。亂鬨哄的還沒站好,一陣雲板聲就傳了出來,一時間眾人立馬鴉雀無聲,全都在悶頭找自己的位置。

二堂上的武安侯鄭亨瞥了一眼旁邊的漏壺,等到雲板聲盡了,他方才不滿地皺了皺眉。想當初他在這宣府當總兵的時候,每日點卯將官都是早早趕到站班,哪裡像眼下這種亂糟糟的情形。看了一眼左下首剛剛趕到的鎮守太監王冠和另兩個宮中炙手可熱的內官,他不禁感到一種說不出的不滿,卻謹慎地沒有表露出來。

按了按佩劍,鄭亨大步走出了門去。在門前的台階上站定了,他便冷冷掃視了一眼下頭這些人,又深深吸了一口清晨乾冷乾冷的空氣。

「人可都到齊了?」

堂下伺候的一名軍官忙躬身道:「回稟武安侯,人都到齊了。」

見所有軍官在風雪中站得還算筆直,鄭亨這才感到心頭的惱意淡了一些:「奉皇上聖諭,我三日前接替興安伯鎮守宣府。之所以到今天方才召齊了所有人,是因為先去了一趟開平,所以到宣府就晚了兩天。我已經六七年沒有到這裡來了,想必你們之中也有新人不認識我,不知道我的做派。我只說一條,不要因為如今陞官進職,就忘記你們的本分!自從興和被圍,你們捫心自問,究竟都做了什麼?」

鄭亨壯年得志,如今雖五十齣頭,白髮卻並不多,看上去竟是比興安伯徐亨更顯年輕。此時此刻,他陡然之間提高了語調,聲色俱厲地說:「不要說什麼你們位卑職小不能預大事,遇上這等大事若是還不建言,總兵府要那麼多屬官有什麼用?皇上派我來的目的只有一個,解興和之圍,理北征糧儲,除貪墨官員!點卯之後立刻各回職守,今日巳時,大教場閱宣府三鎮,若有誤事軍法行事!未時接見瓦剌使者,全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巳時閱宣府三鎮兵?這得多少人!還有,這瓦剌使者什麼時候來的,他們怎麼不知道?

這下子,別說一眾軍官紛紛亂了陣腳,就連王冠也愣在了當場。倒是陸豐這些天一頭累了個四仰八叉也沒查出個所謂間諜的子丑寅卯,一頭還得牽掛張越出事自己回京不會有好果子吃,那簡直是心力交瘁,看到這些人如此情形心中不禁解氣。而海壽卻是面色微變,隨即就沒事人似的站在那兒一言不發。

須臾,宣府左中右衛的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等等就急匆匆出了門去,剩餘的人則是各行其是不敢怠慢,就連三個太監也都走了。而孟俊倒是沒有什麼必須要做的勾當,只是因為頂頭上司從此亨換成了彼亨,心裡頭未免有些不習慣,於是便走在了最後頭。還不等他跨出二門,就聽到背後有人叫喚,轉過身看見是鄭亨的親兵,他便明白了原委。

到了二堂,他便以下屬禮見過,旋即在左手坐了下來。讓他詫異的是,鄭亨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卻沒有立刻開口說話,彷彿在躊躇猶豫什麼。

「武安侯若是有什麼事分派,但請吩咐。」

「你倒是精乖,我確實有事情要你去辦。」鄭亨微微一笑,抬手吩咐一旁的親隨到外頭手著,這才離座而起踱了兩步,忽然倏地轉過身來,盯著孟俊的眼睛問道,「你是保定侯嫡長子,將來是鐵定要承襲爵位的。我問你,你是願意安分守己繼承爵位,還是預備像你祖父那樣建功立業?」

孟俊沒料到鄭亨竟然問這樣的問題,愣了一愣就想本能地說自己並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但是,當看到鄭亨那種古怪的目光時,他立刻驚醒了過來。皇帝派自己來宣府,絕對不是因為當初孟賢的事情而遷怒孟家,反而是某種期許。即使這種期許他很有些承擔不起,但他要是對鄭亨直說什麼混吃等死之類的話,那麼恐怕後果會適得其反。眼珠一轉,他就有了主意。

「這就要看皇上希望如何。皇上若是希望我建功立業,我自然願意疆場沙敵馬革裹屍。若是皇上有的是可用之人不用我湊熱鬧,安分守己也未嘗不可。武安侯是自小看著我長大的,應當知道我就是隨遇而安的性子。」

「胸無大志!」

罵歸罵,但鄭亨卻也知道孟俊此言不虛,心裡頭總算是舒了一口氣,當下就板著臉說道:「這回興和被圍,雖說我力主不可輕易發援兵,以免被阿魯台抓到了可趁之機,重蹈當日淇國公丘福的覆轍,但也不能就此撒手不管。興和開平是我朝在外長城之外的最後兩個堡壘,說什麼也不能丟了!等瓦剌使節來了之後,我就派你帶宣府左衛一鎮兵出張家口堡。」

這下子孟俊頓時呆住了,一時間也顧不得什麼長幼尊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武安侯您不是開玩笑吧?我雖說在宣府已經呆了大半年,可還未曾有帶一兵一卒的機會,若是這中間有了什麼差池……」

「宣府左衛指揮使和下頭那些軍官又不是飯桶,不會讓你亂來。你無需多出一言,只要趁著這種機會多多學習即可。」鄭亨沒好氣地搖了搖頭,輕哼了一聲,「若是不打仗,你在宣府也沒什麼歷練,這次是絕佳的機會。瓦剌客列亦惕部賢義王太平和輝特部安樂王禿孛羅派出的使者午後就會抵達。倘若那邊能守住,阿魯台這次孤注一擲,正好可以重挫他的氣焰!」

這些天孟俊一直都在擔心身陷興和的張越,此時聽鄭亨說得這麼有把握,不禁喜上眉梢,連忙問道:「武安侯既然這麼說,若是瓦剌能儘快出兵,豈不是興和之圍能夠立即解除?」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但眼下興和那邊還沒有消息。阿魯台四面派了游騎劫殺斥侯,我前後派出了好些人,至今音信全無。臨走之前,英國公還托我能幫忙則幫忙,不說這一層關係,張越怎麼也是住在我家隔壁,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惦記他,他家裡的兄弟也都託付過我。我也希望他能平安,畢竟京師裡頭的張家已經是一團亂了……」

乍聽得一個亂字,孟俊不禁一怔,待想要開口詢問,堂外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嘩。不多時,一個親隨便腳底生風衝進了門,單膝跪下便嚷嚷道:「報,往興和的斥候有一撥回來了!」

鄭亨精神大振,連忙吩咐道:「快讓他進來!」

很快,一個四十開外的老軍就被攙扶了進屋。勉強行過禮後,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旋即用盡了力氣嚷嚷道:「啟稟武安侯,卑職帶人遇上韃子游騎,好容易殺退了他們,抓到了一個俘虜,竟是不合打探到了興和的情形!據說,阿魯台率兵近兩萬人圍困興和,日夜攻打不休,但城內一直都死扛了下來,興和至今還安然無恙!」

安然無恙!

聽到兩萬人圍城,鄭亨和孟俊原本都是一顆心提了起來,但這安然無恙四個字卻無異於一顆定心丸。相比孟俊的歡喜,鄭亨畢竟是剛剛奉旨接替徐亨擔任鎮守宣府總兵官,更注意的卻是前面幾段。儘管心頭振奮,但他素來謹慎,忙問那個抓到的韃子在何處,及至聽到人已經帶回,他乾脆親自前去盤問了一番。由於他昔日在燕王府就數次征伐草原,蒙語極其嫻熟,很快就問明了內情,臉上頓時露出了變幻不定的表情。

阿魯台長子失捏乾重傷,軍旗也被一箭射穿了,前天晚上城裡還一把火燒得韃子雞飛狗跳!他本以為守住城池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想不到竟然還能有這樣的戰果!

就在這時候,那個蒙古漢子又面帶恐懼地吐出一句很有些突兀的話。分辨清楚之後,鄭亨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旋即倒吸一口涼氣。

「那一把神火燒死了很多人,而且那時候城頭還有人用蒙語大叫說,小張大人神火!先頭也是這樣的,先頭軍旗被射穿的時候,也有人叫……」

小張大人神射!小張大人神火!

鄭亨甚至來不及向跟進來的孟俊解釋,轉過身就大步出了屋子,沉聲吩咐找一個精通蒙語的書吏。等人一到,他就吩咐其與一眾軍官繼續審問著,旋即方才對跟出來滿臉茫然的孟俊笑道:「要那韃子所言是真,你那位內弟這次可就真的是一射成名,一燒成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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