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群魔舞 第四百章 生路即死路

乾清宮正殿遍鋪金磚,燒制這些金磚的相城陸慕磚窯曾經因此而得到了御窯的美名。平日保定侯孟瑛即便是瞥見這些金磚也只是覺著精美,但如今跪在這金磚上,他卻感到一股寒意由下往上順著膝蓋緩緩爬上來,不一會兒雙手就有些僵了。

「知道朕為什麼留孟賢一條命么?」

那場讓人心驚膽戰的鞫問已經過去了四天,但此時乍然又聽到這麼一個問題,孟瑛仍是不禁驚駭了起來。想到父親因守保定有功而封保定侯,如今傳到自己才只是第二代,萬不能讓這爵位就此斷在自己身上,他連忙定了定神說:「自是皇上天高地厚之恩。」

「狗屁!」

朱棣重重冷哼一聲,隨即方才冷冷地說:「你父親一生兢兢業業,你也一直小心謹慎,朕不過是看你們父子倆的份上,給你們孟家留一個面子!交趾如今正是多事的時候,文官有的沒於賊寇之手,武官有的死在陣前,每天都死人,死了一了百了!」

這無疑是赤裸裸地說孟賢此去便是送死,然而,孟瑛在一怔之後仍是感激涕零,連忙叩頭稱謝。畢竟,比起刑場處死,戰死沙場總是名頭上好聽些,他以後在同僚中也能抬得起頭。想到這幾天有幾戶大逆犯人的家眷都慘遭籍沒入官為奴,孟賢家眷卻好歹保全了下來,他不禁更是加重了幾分力氣,須臾便是額頭青紫。

「好了,朕不要磕頭蟲,這金磚你就是磕死了也沒有聲響!」

不耐煩地喝了一聲,朱棣便喚了孟瑛起來,旋即吩咐道:「朕知道你之前稱病很少管左軍都督府的事,眼下事情已經過去了,你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要學憂讒畏譏的那一套,朕看不順眼!你那長子,唔,就是孟俊,朕上次去西郊京營的時候帶上過他,倒是不錯。功臣子弟留在京師這種地方,出息始終是有限,你要是捨得他,就讓他去宣府歷練三年!」

孟瑛素來最看重嫡長子,但正因為看重,他在左軍都督府也一直都壓制著孟俊的上升,就是怕兒子被人蠱惑著太重功利心走了邪道。然而,隨著他漸漸明白兒子的本性,原本的那擔心倒是沒了,要擔心的反而是孟俊對前途太過恬淡,失了進取心。此時,面對皇帝這樣的分派,他登時大喜過望,最初的惶恐不安全都消散得無影無蹤,慌忙拜謝答應。

由於生恐株連,保定侯府自從四天前開始就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而這天孟瑛被召入宮則更是讓上上下下一陣慌亂,呂夫人乾脆到了佛堂中念經,就連孟俊也不好在這時候沒心沒肺地去左軍都督府,於是他一個公子哥少不得在家裡團團轉了起來。

百無聊賴的他到哪裡都是看到一張張苦臉,便乾脆到了屋子裡指點兒子孟昂寫字,心中少不得想起了上次張晴說過張越的那個提議。原想著幾家都有小孩子,湊在一塊上學讀書都好,眼下出了這樣的事情,父母是曉事的,固然不會怪上張越,但誰知道會不會有人暗地抱怨?如今妻子在家裡也有些尷尬,看來他以後就是想把兒子送到小舅子那兒去也是難能。

五歲的孟昂生得虎頭虎腦,此時一筆一划寫完了一張字帖,便炫耀似的拿給孟俊看,見那誇獎帶著些敷衍的勁頭,他就不高興地嘟囔了起來:「爹也是這樣,娘也是這樣,大家都是無精打採的,沒勁透了!」

「昂哥,你要知道,大人是很麻煩的。」孟俊小時候見慣了父親孟瑛的嚴肅面孔,因此最不喜歡在自己的兒子面前板臉,此時便笑著在孟昂的額頭上彈了一下,「大伙兒在考慮的是生死問題,你考慮的卻是有趣還是沒勁,這就是差別。你要是能體會到大伙兒幹什麼愁眉苦臉,也就說明你長大了。」

「我知道,不就是大爺爺謀反么!」

儘管剛剛還和兒子嬉皮笑臉沒個正經,但此時此刻,孟俊的臉上一下子陰沉了下來。他一把搶過孟昂手中的毛筆,沉聲問道:「誰對你說的!」

看到父親突如其來露出了少有的正色,孟昂頓時遲疑了起來,好一會兒方才訥訥說道:「是周媽媽說的,她說大爺爺都是三舅舅害的,還說什麼是親戚也不知道幫著遮掩,為了自己的富貴不顧情義,最瞧不上這種人。昨天我還看見娘偷偷哭過……」

「別說了!」

孟俊頓時大怒,站起身一把就將孟昂抱了起來,隨即疾步出了屋子。一路來到了母親的小佛堂,他竟是不管外頭那兩個丫頭的攔阻,徑直闖了進去,直到最裡邊方才放下孟昂。正在念佛的呂夫人沒料想孟俊會這麼進來,不由得愣住了。

「昂哥,把你剛剛那些話對奶奶再說一遍。」

呂夫人鬧不清這兒孫倆究竟是唱的哪齣戲,直到孟昂期期艾艾地把剛剛那些話又轉述了一遍,她方才明白了過來。轉動著手中念珠,她一時間犯了躊躇。從道理上來說,這等謀逆大罪,休說是張越,就是她那丈夫知道了,若是勸不住也只有出首告發——親親相隱乃是說的尋常罪名,大逆卻不在其中——更何況張越並非出首,只是正好經手。可從感情上來說,孟賢也就罷了,孟家幾個兒女卻是她都喜歡的,如今因為此事,這一輩子怎麼抬得起頭?

「周家的在府中也是多年的老人了,想不到如此嘴碎……她年紀大了,打發她回去養老吧。」她說著便嘆了一口氣,繼而又淡淡地說,「我知道這幾天你媳婦受了委屈,可這麼大的事情,家裡沒一點反彈怎麼可能?就拿眼下來說,你爹進宮不知是福是禍,眼下我心裡也是七上八下,更何況別人!」

「可是娘不要忘了,皇上已經是法外開恩,家裡頭稍稍有些埋怨我聽著也就當耳邊風過去了,但周嫂子那些話已經不單單是過頭,說得不好聽就是怨望!」孟俊這會兒臉上肅然,再也沒了往日漫不經心的神色,「無論是父親還是我,對於將來也沒什麼太大的想頭,能保住保定侯門楣不墜也就夠了,正因為如此,這節骨眼上不能不小心。大伯父家的弟弟妹妹咱們以後可以多照應也好,接過來也罷,但規矩卻得重申,否則就是給家裡招惹禍事!」

和孟瑛一樣,呂夫人也一向覺得孟俊太恬淡太不管事,如今聽他破天荒道出這麼一番話,她尋思片刻不禁有些驚喜。正要答話,佛堂外頭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夫人,大少爺,老爺回來了,這會兒正往這邊來!」

得到這麼一個消息,呂夫人頓時念了一聲佛,孟俊連忙扶著她往外頭去,而剛剛聽了老半天卻什麼都沒聽懂的孟昂便蹦蹦跳跳跟在後頭。及至祖孫三人出了佛堂到了院子里,正好看見孟瑛進來。與早上出門時的沉鬱相比,此時的孟瑛赫然神采奕奕,唯獨額頭上那一團青紫的痕迹卻看著觸目驚心。

「老爺,你這是……」

「沒事沒事!」孟瑛隨手把下人都趕開了去,隨即三言兩語說了面聖的經過,末了便嘆道,「若不是已去的老爺子面子大,這一關怕是咱們怎麼也躲不過去,偏偏皇上還看中了俊兒,這真是萬千之喜!夫人,這幾天家裡頭太不像話,該好好整肅一下,否則若是讓人家告一個怨望,那就真的招惹禍事了!」

瞥了一眼孟俊,呂夫人頓時把最初的猶疑丟得一乾二淨,因笑道:「俊兒剛剛也和我說了這個,我待會就去小議事廳。謝天謝地,總算是過去了!」

相比父母的歡天喜地,孟俊此時更多的卻是慶幸。倘若皇帝不看已故祖父的面子奪了保定侯的誥券,只怕眼下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吧?他和妻子張晴固然是琴瑟和諧,但若是到了那個份上,即使是他,可能在那些流言蜚語下保得住自己的妻子?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行逆也可能牽連無數,真真是興也一人,敗也一人!

午時一刻,京師西四牌樓正是人山人海。往日外鄉人最是流連那四柱三樓描金油漆彩畫的木質牌樓,但這會兒那上頭斗大的「履義」兩個字卻無人去瞧。雖說決死囚都在秋後,可尋常處死的卻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民,哪裡像這一回殺太監那麼轟動?前排的人可著勁抵擋後面人的推搡,後面人一面拚命往前擠,一面踮起腳尖拚命往前頭瞧,唯恐錯過了那鬼頭刀殺人的情形。

而文人雅客之類的則是雲集在刑場四周的高樓上,全都在議論這難得的盛況。有的說此情此景不下於昔日紀綱凌遲處死,有的說皇帝終於恍然醒悟誅除權閹,有的則是低聲議論起了那一夜四處破家拿人的情形,也有人酸溜溜地冷笑了幾聲。

「若那時候換成是我,未必比張元節做得差!」

在這種鬧哄哄的情形下,挨著窗欄杆一桌坐著的三個人卻一言不發。萬世節和夏吉原本是最喜歡說話的,可方敬鬱鬱寡歡,他們倆也就不好說什麼。雖說那天方家兄弟總算是交了一番心思,但方銳卻堅持不肯吐露自己如今的景況,到了最後仍是一走了之。結果,這四天京師彷彿犁地一般被錦衣衛和東廠帶人犁了一遍,可方敬還有興趣來看殺人。

「這平日里頂多值十幾個錢的位子東西今天卻要賣一貫,真是黑心到家了!」

萬世節不滿地撇了撇嘴,旋即看到下頭那三輛囚車過來,這才閉口不言。眼見得旁邊的人群把無數爛菜葉果皮朝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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