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悲喜事 第二百八十四章 取捨得失

儘管早料到裘氏必然不會拒絕,但得到了這樣一個答覆,顧氏仍是放下了一樁心事。張超張起定下的都是功臣世家千金,其一是因為兩人都是武職,其二則是因為張攸前程正好,這自然是門當戶對。然而,在杜孟兩家之中選擇了杜家,她卻完全不是看中杜家有什麼背景家世,而是因為杜楨是張越的恩師,而且那位恩師的人品學問乃是一等一的。

見裘氏將目光投了過來,杜綰亦是瞧著自己,張越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很早就知道家裡在安排他的婚事,非孟即杜。和杜綰桃花林初見,孟家詩會上再見,再之後就是下山東一路同行和青州那段難忘的經歷。她冰雪聰明,骨子裡卻透出一股讓人感佩的剛強不折,相處那麼久,她幫了他無數大忙,從來沒有二話,從來就不曾猶疑。

他對她確實頗有好感,正是因為如此,他當初才會送了泥金扇,前一次回京苦求祖母,亦是說婚事仍在孟杜兩家之中取捨。其實那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以祖母的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在孟家和杜家之間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現如今,孟賢已經出了大牢,他的恩師杜楨卻仍在錦衣衛詔獄之中吉凶未卜,他不想眼睜睜看著恩師像楊溥那樣,雖性命無憂卻被關上十幾年。朱棣先前說過讓他不要管杜楨的事,但當此這談婚論嫁之時,若是能求見皇帝,興許能讓對方記起杜楨的諸般好處。

可是,他決定接受,杜綰願意么?她對他有意么?

然而,還不等他開口,顧氏就輕輕掙脫了他和張赳,旋即開口向杜綰說道:「綰姑娘,如今天色還早,你可願意陪著我走幾步?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杜綰本就心亂如麻,此時顧氏開口邀約,她連忙答應了,又上前去攙扶著顧氏的胳膊。這時候,顧氏又轉過頭來吩咐說:「赳哥兒下午還要讀書,先回去好好預備著。越哥兒陪著你師母說話,只可惜如今還不到桂花開的時候,否則這滿園桂花飄香卻也愜意。」

見杜綰扶著顧氏往前行去,張越實在不知道老祖母有什麼話要對她說,心中著實不安。待回過神的時候,張赳已經走得沒了影子,只剩下裘氏滿面慈和地瞧著自己。想到昔日第一次見到這位師母時,對方亦是親切和藹絲毫沒有芥蒂,之後待他彷彿子侄一般,他連忙走上前去,滿面愧疚地說:「師母,當初從山東回京的時候,我沒能和綰妹一同去濟南府……」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居然還記著。」裘氏笑著打斷了張越的話,隨即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往另一個方向慢行,口中又說道,「綰兒把那些事情都和我說了,孟家太太那時候重病,你們兩家是親戚,你總不能撇下她只顧著我,老爺若是在也會贊同你的做法。綰兒少時經歷了那些事,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性子稍嫌剛強了些,但關鍵時刻卻是好倚靠。」

說到這兒,裘氏頓了一頓,忽然又搖了搖頭:「都是我當初縱容太過,她在女紅廚藝上頭沒用什麼心思,嫁人之前少不得要好好彌補彌補。只不過,我知道你應該不至於計較這些才對。」

張越被裘氏一番話說得頗有些狼狽,旋即咬咬牙問道:「師母,綰妹確實是難得的好女子,我也一向敬愛她的剛強不折,只是今天祖母忽然提親……她是否真的願意?」

「你怎會擔心這個?」

此時一陣風恰好吹來,裘氏戴著銀絲髻,只有額發被吹亂了些許。她啞然失笑地將幾縷亂髮撥開,這才語重心長地說:「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為人父母,誰不想為子女尋到最好的人家?況且綰兒和你相處的時間也不少,彼此知根知底。你大約不知道,你會試殿試的文章,還有你刊印的那篇小集子,她都通讀過。她對你自然是留心的,只女兒家麵皮薄,怎會輕易表露出來?」

七月的桂花樹蔥翠碧綠,只是尚未到桂花盛開的季節,枝頭上很難覓見馨黃色的星星點點。裘氏隨手將一根稍長的樹枝撥開,一回頭看見張越滿臉驚訝,她又笑道:「元節,我和你先生只有她這麼一個女兒,一直想要託付一個穩妥人,希望你以後好好待她。你的人品學問我都信得過,就算你先生知道了,也必定贊同這樁婚事。」

若是孟賢當初還在任的時候,這喪妻算得上頭等喪事,必然會有無數同僚好友前來弔唁。然而,他如今自己也是剛剛脫了囹圄之災,昔日同僚大多都是打發家中人送十兩銀子算數,嘴臉更差的則是索性裝作不知道這麼一回事。

保定侯孟瑛聞聽弟媳過世,雖說為之掬了一把同情之淚,但他自從入夏以後就身子不好休養在家,這喪儀之事就吩咐呂夫人和媳婦張晴出面,自己並沒有前去幫忙。襲爵的功臣大多惱了孟賢此次做事過分,雖不曾少了賻儀,但多數都沒有親自登門。王夫人身懷六甲,顧氏年紀大了,兩邊張府合在一塊,由張超和張赳一同登門送了百兩賻儀。文官們和孟賢沒有交情,自然更不會來,只有杜綰帶著兩個家人上門弔唁,送了二十兩賻儀。就連曾經頗為看重孟賢的趙王朱高燧,因擔心觸怒朱棣,也不過是打發王府總管送來了二百兩銀子。

於是,孟家諾大的宅子雖說有保定侯府派人幫忙維持,但卻赫然是門前冷落車馬稀,那兩隻慘白的燈籠掛在門樓上,恰是凄凄慘慘戚戚,流露出無限悲涼來。

因如今吳夫人尚未下葬,孟家兒女自然每日去靈堂哭靈。乍然遭逢如此巨變,別說下人們凄惶不安,就是他們也大多六神無主,孟韜孟繁這兩個往日好說笑玩樂的也都變得沉默寡言。即便平日不懂事,如今瞧著母親的喪事辦得冷冷清清,縱使是傻子也能看出是怎麼回事。至於幾個年紀還小的兒女如今也老老實實,老幺孟柏曾經因為守靈太苦向孟賢撒了一次嬌,換來的卻是一個大巴掌,於是其他人都是噤若寒蟬,再不敢有任何怠慢。

跪在最底下的梁姨娘隨眾哭了無數次,眼下早就沒了眼淚,不過是乾嚎兩聲,心裡頭都各自打著小算盤。孟家也算得上是大族,這偏妾扶正自然是絕沒有指望,孟賢如今不過四十齣頭,少不得要續弦,到時候若是娶進一個厲害的繼室來,只怕她這個只生養了一個女兒的妾日子更不好過!想到這裡,她那哭聲中不禁帶了幾分真正的悲戚,卻是在哭自個兒。

這一日乃是三七,哭靈之後卻有客人來弔祭。弔祭之後,孟賢在孟府花廳內見了這位意料之外的客人,上下端詳了一番之後,他的口氣頓時變得異常譏誚:「二弟既然有事情要吩咐,怎麼就不肯移尊到這兒來說?莫非是認為我如今就是蛇蠍猛獸,一旦沾了邊就有礙他這個保定侯的前程?如今已經是你大伯母的三七了,張家倒還派了張超張起過來弔唁,俊哥兒你卻還是頭一回來。嘖嘖,人說遠親不如近鄰,我看這近親也不過如此!」

「我之前受都督府差遣往宣府去了一趟,如今剛剛回來就趕來了,大伯父若是責備我不知理,我也無話可說。」二十齣頭的孟俊在都督府歷練了將近兩年,如今已經頗有些沉穩相,隨即又說道,「父親並沒有什麼吩咐讓我轉達,他只是說,先頭孟家雖說已經分家,但南京那兒還有幾處地產不曾處置,如今大伯母新喪需要用錢,所以他讓我送田契來。」

孟賢嗤笑一聲,冷冷反諷道:「我如今丟官去職,你爹卻忽然這麼好心,大約是想劃清界限以免日後被我連累吧?很好,田契你留下,這原本就是我該得的。」

今天登門之前,孟俊就已經有了看冷臉的心理準備,此時聞聽此語也不奇怪。正當他想要告辭離去的時候,卻聽到花廳外傳來了一個聲音。

「老爺,張家三少爺登門弔唁了。」

一聽到這話,花廳中的孟賢愣了一愣,隨即淡淡地笑了笑,語帶雙關地說:「張越倒是有心,還知道來見夫人最後一面,不像別人那樣避而不登門,做事情總算是有始有終。」他頓了一頓,旋即沉聲吩咐道,「告訴三少爺五少爺,讓他們好生接待,我哀毀過甚,就不去見他了。」

打發走了外頭的小廝,他便離座而起,在書房中來來回回踱了幾步,扭頭看見孟俊臉上變幻不定,他遂背手走上前去:「俊哥兒還不回去?」

這就是分明下逐客令了,孟俊原就打算走,此時也不再多留,遂起身長揖告辭。出了花廳從甬道到靈堂,他特意叫來一個小廝,得知張越正在弔唁,便有意等了片刻。不多時,他就看到張越出了靈堂,連忙快步走了上去。

「三弟!」

「大姐夫?」

張越今日來事先稟告過祖母顧氏,因之前張超張赳已經送過賻儀,他也就只是上了一炷清香聊表心意,結果發現孟韜孟繁彷彿一下子長大了許多。但他沒想到的是,今日乃是吳夫人三七之日,原本也該是大七弔祭的時節,但他剛剛抵達孟府門外時卻幾乎沒看到人,靈堂中也只有孟家子女,這喪事可謂是辦得冷冷清清。此時看到孟俊,他方才想到這次還多虧了保定侯府派了眾多幫手來,否則孟家上下更是難以支撐。

孟俊和張越閑聊了兩句,隨即便和他並肩往外走,邊走邊嘆氣:「大伯父雖說放了出來,但先頭有旨意說謫充宣府為辦事官,只如今他要為大伯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