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悲喜事 第二百四十九章 君子防未然

四月末五月初原本是磨鐮割稻夏忙的時節,即便是猝然到來的一場潑天大案,尋常百姓也沒功夫理會,全都趁著這晴艷艷的好天氣在田裡埋頭苦幹。畢竟,這種時節若是忽然來一場雨,那麼麥子在田間漚爛了不說,這曬場上的活計更沒法干。於是乎,儘管也有鄉間閑人偶爾交頭接耳議論一番所謂的教匪,但更多的人也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天塌了有高的人頂著呢!

那些曾經篤信佛母的善男信女們倒是曾經上各處衙門請過願,奈何官府防備森嚴,人員一旦聚集過多,就有差役出來彈壓,卻是拿著那濃濃的臭墨汁兜頭兜臉地沖人潑灑,那顏色味道經久不去,久而久之那聚著的人漸漸就少了。加之官府這次又是出兵清剿,又是張榜公示,又是嚴厲取締,白蓮教費盡苦心經營出來的各處網路竟是被拔起一多半,縱使是幾個得以倖免的白蓮教中堅也只得選擇暫避鋒芒,等待教主唐賽兒能夠有所反應。

由於這一回抓到的人太多,青州府衙和益都縣衙兩地的監獄加在一塊竟是根本關不下人,因此不少人犯只能暫時羈押在都司衙門。面對不請自來的本省右布政使杜楨,知府凌華心甘情願地騰了房子搬去和張越同住。眼看這位頂頭大上司雷厲風行,他起初是欽敬,之後是驚駭,到了最後那便成了完完全全的給嚇住了。

這天是青州衛大肆搜捕白蓮教黨羽的第三天,眼看耳聽種種狀況,凌華實在是有些抗不住了,待到公堂散去之後便截住了張越,滿臉不安地問道:「張老弟,杜大人就算預備把白蓮教從咱們青州府內連根拔起,也不必搜查到漢王府的田莊上吧?漢王的脾氣你我又不是不知道,若是把事情鬧大了,這恐怕杜大人也未必能討得好去……」

張越那天大獲全勝回來的時候,方才得知自己的恩師大人居然親身來到了青州,之後更親眼見識了那大手筆,要說震驚也已經震驚得麻木了。相比他剿了那麼一個小寨子,抓了那麼數百人,杜楨出動青州衛軍馬累計數千人次,那下手深得穩准狠三字要訣。

最最重要的是,他那位冰山臉老師絲毫不避諱什麼藩王,竟是直接從漢王的兩處田莊抓獲了不少重要人犯,此外還在那兒起獲了源自幾個衛所的制式兵器!他絕對不相信杜楨輕身一個人到達青州就能查出那麼多線索,那麼這種情形就只有一種可能性。

那後頭必然有海量的情報網路在支撐著,而放眼整個山東,能做到此事的只有錦衣衛。

「凌大人,我不妨和你實話實說。我這幾日除了公務,私底下還不曾和杜大人說過話。」

凌華那臉上頓時僵住了,脫口而出道:「這怎麼可能!你可是他的學生!」此時此刻,他心裡還憋著一句話不曾說——你可是他的准女婿!

「他早就說過,公務繁忙,不談私事。」張越苦笑一聲,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道,「別說是我,杜姑娘乃是杜大人的嫡親女兒,這些天也還不曾見過他。他就是這個脾氣,認準了的事情誰也勸不回來。不過如今該抓的都已經抓了,接下來就該是如何呈報朝廷了。」

見張越雖說面露無奈,卻顯然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凌華頓時氣急敗壞地一跺腳道:「分巡山東的巡按御史已經把杜大人給告上去了,這是布政司傳來的消息,絕對可靠,聽說連你也捎帶上了!我還以為杜大人既然是右布政使,肯定早就聽說了,你也肯定心裡有數,鬧了老半天,你居然真不知道!」

張越確實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消息,當即就怔住了。待反應過來之後,他急忙把凌華拉到了用作休憩的偏堂,仔仔細細詢問了一遍事情原委,待得知是布政司幾個原本就不服杜楨的屬官悄悄向巡按御史露了風聲,那奏摺已經送出去好幾天了,他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張老弟你做的事情倒是沒什麼,放了那些人也能算作是安撫民心昭示朝廷仁德,朝廷上頭的大人們兩張嘴皮子一動也就輕輕揭過去了,可是杜大人……」

凌華越想越後悔,心想自己就不該認為張越朝中有人消息靈通,畢竟,那位簡在帝心的英國公張輔如今是上宣府練兵去了。見張越眉頭緊鎖臉色鐵青,他只好把剩下的半截話吞了回去,苦口婆心地勸道:「總之,你得去見見杜大人,這功勞固然要緊,可也沒必要把人都得罪到了死處。就比如這一次抓著漢王的死穴,朝廷也未必會深究,反而對他有害……」

凌華接下來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張越聽在耳里急在心裡,最後只好謝過了他匆匆去後頭官房中尋杜楨。然而,讓他頭痛的是,杜楨那兩位忠心耿耿的書童竟說杜楨已經去了監牢審訊犯人,而他到了監牢卻被擋在了外頭,最後不得不悻悻回到了自己的公廨。

如今已經是初夏,屋子外頭已經換上了襯著夾板的翠竹門帘,隔著那疏疏落落的縫隙,隱約能看到屋子裡有人。然而打起門帘入內,張越方才看清炕上西頭坐著的乃是杜綰。她身上穿著余白色紗對襟衫子,底下是銀湘色挑線光絹裙子,烏油油的頭髮上用一把銀梳背攏起,收拾得雖利落,但臉上卻別顯焦慮。靈犀琥珀秋痕正陪在下首和她說話,卻不見春盈和小五。

見張越進來,杜綰便起身相迎道:「師兄,前衙的事情都處理完了?」

「算是處理完了。」張越見杜綰滿臉期冀的模樣,乾脆實話實說道,「只不過先生到監牢里去提審犯人了,我單獨求見結果被攔了下來。算起來先生到青州府已經整整五天了,可我愣是沒能和他說上一句私話,平日里除了公務往來,他根本不肯見我。」

「連你都不見……」杜綰終於為之失神,喃喃自語了一句便倒吸一口涼氣,「莫非他有什麼事情非得把你撇清出去不成?」

「若先生真是如此想,那他恐怕想錯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不但我是這麼看,世人也都會這麼看,況且,人家已經把他捎帶我一起都告上了。」

張越在炕上主位坐下,將適才凌華轉述之事一五一十道了出來,因苦笑道:「我還想找先生提一提這件事,誰知道根本就見不著人。前幾天也是如此,我到書房,鳴鏑說大人在辦公;等到晚上我再過去,墨玉不是說大人出去了,就是大人不見客,大人在休息……就算如今只談公事不論私誼,這是不是也有些過了?」

無論靈犀還是秋痕琥珀都深知這位杜先生的古怪,先頭還只知道杜楨步步高升,卻不料當了布政使,這性情還是讓人難以捉摸。這會兒秋痕便張了張嘴想要說話,話還沒出口,她就感到背上被人輕輕掐了一下,微微一愣的時候,左右胳膊卻被人挾住了,竟是不由自主地被架到了外頭。直到那道翠竹門帘放下,她方才醒悟過來,連忙掙脫了那兩雙手。

「靈犀姐姐,就算少爺和杜小姐說的是要緊事,咱們在那兒也不打緊吧?他們眼下都正煩惱著,興許咱們還能出出主意呢。」

「杜大人是少爺的啟蒙老師,是杜小姐的父親,他們倆說這事情,咱們是什麼牌名上的人,杵在那兒算怎麼回事?」靈犀沒好氣地白了秋痕一眼,這才語重心長地說,「杜小姐平日雖然從來不對咱們拿架子,可咱們也得自己有分寸才行,這種事情少插嘴。」

「我不是什麼還沒說么……杜大人都已經是那麼大官了,居然還和以前一樣脾氣古怪,有什麼事情不和自己的學生商量,也得和自己的女兒商量,一味避開算怎麼回事!」

這邊秋痕和靈犀低低地爭執著,那邊琥珀自顧自地去西廂房整理東西,那心緒卻極不安寧。雖說她並不上外頭胡亂打聽,但張越有些事情並不瞞她,她也知道她那位堂兄至今仍下落不明。可眼見杜楨雷厲風行地捕拿白蓮教餘孽,安知下一個落網的人就不是他?

杜楨可不是什麼法網容情的性子!

屋子裡的張越和杜綰你眼望我眼,同時生出了深深的擔憂。一邊是老師,一邊是父親,他們自然知道自己所關切的人究竟是什麼脾氣,可越是如此他們就越是不安。沉默了半晌,兩人幾乎又同時開口發了話。

「你不要擔心,我再想想法子,先生總不能一味地避而不見。」

「你不要著急,爹應該是心有成算,實在不行我向鳴鏑和墨玉去打探打探。」

話一出口,兩人不禁對視一笑,但那笑意不過是一閃即逝,旋即誰也再笑不出來,都感到心頭壓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破釜成舟的典故誰都知道,雖說如今的兇險比起那種血雨腥風的戰場彷彿要遜色許多,但這世上不是有句俗話叫做軟刀子割人不見血么?

而杜楨卻彷彿絲毫不在意自己一手掀起了怎樣的風波,直到日暮時分方才悠然踏出了監牢。他信手將一份文書遞給等候在外的鳴鏑,言簡意賅地吩咐了一句話:「連夜把這份本章送去京城通政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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