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經略 第九卷 內憂外患 第二十七章 君臣再復當年意

就在張康國面聖之後的次日,御史中丞石豫果然在朝堂奏對時彈劾張康國,言辭異常激烈。然而,在早有定計趙佶看來,無疑驗證了張康國之前的話,畢竟,人盡皆知石豫屬於蔡黨,此時跳出來彈劾,無非是為了一己之私而並非為國為民。

於是,趙佶當堂怒斥石豫,而後未久,又下詔黜知滁州。如此雷霆處置,頓時讓原本準備繼續彈劾張康國的蔡黨中人勃然色變,就連蔡京本人也有措手不及的感覺。不過一月之內,先是長子見罪,而後又是御史中丞石豫去職,倘若再這樣發展下去,恐怕他的相位都不會牢靠。在這種情況下,他愈發難以自安。

事情發展到這樣的地步,高俅不得不暗暗佩服張康國的反客為主。能夠把御史中丞彈劾自己的不利局面徹底扭轉,又敏銳地抓住了趙佶的猜忌心理,可以說,張康國審時度勢的功夫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不過,若是此人認為已經完全博得了天子官家的信任,那就錯了。須知張康國進位至今並未有什麼大政績,若只是單單想靠權術得以再進一步,那只是痴心妄想。不過必須承認,張康國此次的反擊絕妙非常,自己絕對可以利用。

想想也真是諷刺,西北戰局瞬息萬變,遼國和女真的戰事同樣是如火如荼,而自己這邊的大後方卻仍舊陷於黨爭中無法自拔。怪不得人道是有宋一代困於積弱,朝廷士大夫動不動就互相攻擊,從政見之爭到意氣之爭再到權力之爭,根本就是對內鬥樂此不疲,哪怕是靖康之變後也仍舊不思進取,難怪後世如此鄙薄。

搖頭嘆息之時,他頗感心中無奈,隨即命家人前去溫酒。幾口溫熱的酒下肚,借著酒意,他突然想到了老辛的一闋名詞,頓時意興大發,信手展開一幅宣紙,用鎮紙鎮了四角,提筆蘸了濃墨便奮筆疾書了起來。須臾,一幅墨跡淋漓的字便一蹴而就。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怔怔地看著紙上狂草,他不由覺得心頭湧起了一股難言的情緒。老辛這首《破陣子》豪情萬丈的外表之內,卻蘊藏著壯志未酬身先死的悲涼。他雖然看似功成名就,動輒卻是危若累卵之局,可是,這些都無所謂。倘若苦心經營的好局卻仍然會落得一個金兵南下,山河支離破碎,那才叫一招算錯滿盤皆輸。

正當他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時候,書房大門冷不防被人推了開來,出現在眼前的是滿臉驚慌的高豐景。

「相……相爺,外頭……外頭……」

「什麼事如此慌張?」高俅惱火地抬起了頭,見高豐景一幅沒出息的樣子更是臉色一沉,「我不是早有吩咐,我在書房的時候,若來客沒有要事,就先讓夫人接待不就行了?」

「怎麼,朕也算是沒什麼要緊的客人么?」

隨著這句戲語,趙佶笑吟吟地跨進了門檻。只見他一身便服,大病初癒的臉上仍然有些蒼白,但精神奕奕之處卻和先前無異。

「聖上!」高俅只覺心頭巨震,愣了好一會方才擱下筆,慌忙上前下拜行禮。雖然知道這幾日趙佶必會單獨召見,但是,他怎麼也沒有料到,這天子官家竟會在這個時候微服駕臨。要知道,趙佶已經很久沒有顯露出如此親密的行跡了。

「好了,朕這是微服,若是你仍舊擺出朝堂上那幅宰輔的模樣,朕可受不了!」笑語了一句後,趙佶便緩步踱到書桌前,見上頭一幅字墨跡淋漓,顯然是剛剛書就,不由來了興緻,細看之下立刻撫掌讚歎。

「想不到伯章竟然能夠為此佳詞!」趙佶眼睛大亮,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陣更是頻頻點頭。「朕當初只知道你的楷書行書造詣不凡,想不到如今竟連草書也寫得如此飄逸。只不過這醉意之道仍舊落了下乘,否則若是再深入幾分心境,那就真的是足以名揚天下的珍品了!」

在趙佶品評的時候,高俅便朝身後的高豐景丟了個眼色。見其人退出書房掩上大門,他又向旁邊的曲風投過了一個徵詢的眼神,得到了一個肯定的點頭後方才鬆了一口氣。見趙佶讚不絕口,他只得在心中苦笑一聲,但這話卻是不得不說的。

「聖上謬讚了,臣剛才只是覺得心中有些鬱悶,喝了一點酒後便有了興頭,意之所至,不過聊作抒發心境而已!」

趙佶精通書畫詩詞,至於品評更是不凡,此時反覆念著那詞句,竟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轉頭直視著高俅的眼睛,許久才悠悠嘆道:「朕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和伯章品評書畫了!」

高俅聞言一愣,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好一會才附和著嘆息了一聲,卻乾脆不說話了。

「朕自一介親王登基為君,先天上已經有所不足,所以不得不倚靠能臣,卻沒有想到別人卻會錯了意。」突然發出了這麼一句感慨後,趙佶便開口問道,「伯章,御史中丞之位如今空缺,他們提出了好幾個人選,朕都不甚滿意,你可有什麼建議么?」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高俅卻沒有太多的猶豫,只是略一沉吟便坦然直陳道:「以臣看來,給事中侯蒙可當此重任。」

「侯蒙?」趙佶低聲重複著這個名字,立刻想起了曾經看到過的一份奏疏,洋洋洒洒數千言,處處露出忠直。他知道高俅和侯蒙毫無交情可言,此時著實感到欣慰。「唔,此人不偏不倚,確實是御史中丞的最好人選。」

高俅卻仍然加了一句:「這只是臣的一己之見,聖上不若聽聽別人的意見再作決斷。須知御史中丞統管御史台,乃是言官的最高職位,非有上佳的品行才能不足以服眾,聖上仍需謹慎。」

「你薦的人,朕信得過!」

此話入耳,高俅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氣,君王的信任往往看似牢不可破,其實卻如堅固的冰層一般,只需烈日照耀便會消融無蹤。這幾個月來的心思沉重,其實只是為了這一句話而已。來不及多想,他便深深一揖道:「聖上的信任,臣感激不盡!」

還不等高俅彎腰,趙佶卻親自扶起了他,目光中頗有意味深長。「伯章,朕在病中的這些時日,聽了很多,也看了很多,所以不免有些糊塗。但是,惟有一點,朕看得相當清楚。朕任用官員,往往重才能而輕品行,於是往往為小人所趁。如今看來,你在宰執之位多年,至少從未為了攬權而排擠他人,朕便嘉許你這一點!」

看來趙佶是真的動了疑心!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之後,高俅頗有些不得滋味,但是,無論蔡京還是張康國,既然挑起了事端便要擔負責任,這一點和自己毫無關係。然而,不知怎的,一句話卻突然脫口而出。

「聖上,恕臣直言,我朝向來有明例,宰輔不得推薦台諫,但是,自從熙豐年間開始,御史台和諫官便幾乎成了宰執的傳聲筒,成了攻擊同僚的工具。長此以往,則太祖皇帝當初置台諫的初衷便完全沒有了。」

趙佶臉色數變,最後微微點了點頭:「伯章確實是謀國之言,忠直這兩個字又何難分辨?掌管地方時,官員能夠政績卓著好評不斷,但是,一入中樞,往往卻趨炎附勢為人走狗!就是彈劾,也喜歡抓著風就是雨,尋著由頭胡亂參奏,偏偏朕還不能因言治罪,往往鬧得朝堂烏煙瘴氣,這一點,朕的確無法容忍!不過,朕必須承認,當初為了穩定朝局,讓政令順暢,朕確實在有些地方做錯了!」

比起明清的那些皇帝,大宋皇帝往往要虛懷若谷的多,向臣下坦陳錯誤也不是什麼奇事,但即便如此,高俅仍然覺得心中狂跳。因為,趙佶的言下之意,無疑是說當初不應該促成蔡高兩家的聯姻!

見高俅沉默地站在那裡,趙佶不由覺得一陣感慨,隨口又問道:「伯章,你對張康國這個人怎麼看?」

「聖上如果要聽實話,臣不得不說,他就是聖上剛剛提到那類人的典型。」這是高俅早就預料到的問題,因此沒有感到半分驚訝。「張賓老提舉兩浙路常平時,推行役法,豪猾之輩無不畏服,之後發倉救荒時,又救下江南百姓萬口,因此,在兩浙路一帶,張賓老口碑極好。」

他略微頓了一頓,口氣突然嚴厲了一些:「然而,張賓老自崇寧元年入京為吏部、左司員外郎,起居郎;二年,為中書舍人,遷翰林學士;三年,進承旨,拜尚書左丞;升遷之速足以讓人側目。這其中,聖上知其詞章出眾加以簡拔固然是一點,但蔡元長的極力推薦又何嘗不是他晉陞的另一大原因?不管怎麼說,臣對其為人不敢苟同。」

聽完高俅的話,趙佶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他不是那種毫無主見的天子,於人於事都有自己的判斷,可是這一次,他卻著實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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