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經略 第四卷 利之所趨 第五章 殿中論財

饒是趙佶早已下定決心,但是,當他在福寧殿的小朝會上提出派船出海時,仍舊是激起了韓忠彥的大力反對。這位宰輔顛來倒去就是兩個意思,一是海上的勾當風險大,難保有多大收益,二是造海船並非一朝一夕之功,而且勞民傷財,又有與民爭利之嫌。總而言之一句話,看到新法危害的韓忠彥是坐定了反對派這一邊,如此一來,和他交往密切的李清臣自然也不會鬆口。

曾布悄悄瞥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又看了看旁邊負責草詔的高俅,心頭湧起了一股明悟。看來,皇帝之所以會提起此事,應該是拜高俅的建議所賜,既然如此,他自然不會像韓忠彥那般不領顏色。

「聖上,韓公的話微臣無法苟同!」一句話出口,他便見趙佶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了開來,頓時知道自己賭對了。「從沿海各地市舶司上報的情況來看,那些商賈每年出海獲利極豐,遭遇海難的不過是十停中的一停。于海外諸夷國的喜好來看,不外乎是瓷器茶葉之類的物事最好銷,和各地商賈比起來,我大宋各茶場中的茶葉積余極多,再說如今西夏和遼國蠢蠢欲動,西北和北邊的茶馬互市可謂名存實亡,與其讓這些珍貴的茶葉在倉庫中發霉,不若遠銷海外換回各色需要的物品更佳。」

「聖上,曾子宣此乃是禍國之言!」韓忠彥最看不得那些口口聲聲言利的人,他秉承其父韓琦,對於新黨本就有所成見,如今見目前的情勢有當年熙豐時期的勢頭,自然要想方設法進行遏制。「重農才是第一要務,如今天下田地荒蕪不計其數,朝廷首當勸農桑,讓百姓安居樂業,怎可效仿那些斤斤計較於蠅頭小利的奸商?」

聽到韓忠彥始終摳住幾個字不放,高俅的臉上寫滿了不耐煩,所幸一直低著頭才沒有讓人看見。他如今只是負責草詔的中書舍人,這種關係國計民生的朝堂奏對沒有他插話的份,因此縱有滿肚子的話要說,他也只能在那裡生悶氣。正在他連連咒罵韓忠彥的迂腐時,旁邊的趙佶終於忍不住發話了。

「什麼禍國之言,若是朝堂上不可言利,那是不是說朝廷的賦稅也只在無可無不可之間!」趙佶一瞬間臉色鐵青,犀利的目光從一個個臣子身上一一掃過,「朕只知道,如今朝廷的財政捉襟見肘,無論是西北還是北邊的軍士都是缺衣少糧,朝廷甚至拿不出和糴的糴本!」他越說越覺得心頭火起,愈發覺得韓忠彥面目可憎,「百姓民生講得也是一個利字,安置饑民講得也是一個利字!若沒有錢糧作為後備,朕又奢談什麼安撫天下子民?」

一聽到皇帝的這種語氣,韓忠彥登時覺得心頭大震。他經歷過熙豐紹聖,對神宗哲宗兩位皇帝的秉性都廖若指掌,如今見這位新近登基的小皇帝不知何時染上了前兩代天子的通病,自然是痛心疾首。當下他便立刻撩袍跪倒,昂然對奏道:

「聖上,微臣早已上奏過,邊事既然耗財,朝廷就該暫息兵戈,大力裁汰西北軍士,讓百姓得以休養生息,放棄那些無用之地!熙寧用兵時,朝廷耗費錢糧千萬,雖有所得卻無以彌補巨大的損耗,因此元祐時,朝廷才會放棄了那些不毛之地。如今乃是百廢俱興的時節,聖上絕不可本末倒置……」

「你說什麼?」趙佶霍地站了起來,死死地瞪著下頭的韓忠彥,額頭已是青筋畢露,最後竟冷笑了兩聲。「好,很好,朝廷上只有你精忠報國,只有你知道國計民生!朕的父皇五路出兵西夏,費盡千辛萬苦方才取得了大片土地,之後朝廷無力守成居然也被你說成是明智之舉?你怎麼沒看到西夏和契丹游騎擄我大宋子民,邊地十室九空的慘景?」他再也沒興趣看韓忠彥一眼,直接轉向了高俅,「高卿家,你來說說,朝廷為何要派船出海!」

高俅聞言一愣,見下頭的韓忠彥李清臣安燾無不朝自己投來刺眼的目光,心中不由苦笑。這種時候當出頭鳥沒多大好處,只是天子官家已經發話,不管怎樣都要硬著頭皮上了。

「聖上,我朝錢荒由來已久,川陝用鐵錢以及當初用交子都是這個原因,究其根本,其實是因為我朝銅錢太賤!」他見曾布連連點頭,心下明白,曾經在神宗年間擔任三司使的曾布對這種弊政了解甚深。「一貫錢約重五斤,若是百姓私自將其熔鑄成銅器,則其價值轉眼便能翻上幾倍。沿海一地雖然一向禁止銅錢外流,但是須知十貫銅錢在海外可得百貫之物,百貫銅錢可得千貫之物,利之所趨下,錢禁也就如若不存在了。」

「那和派船出海有什麼關係!」韓忠彥眉頭緊皺,不待高俅說完便插話道,「如此正證明了小民百姓不識教化,視律法為無物……」

「韓卿家,你先聽高卿家把話說完!」趙佶冷冷地望了韓忠彥一眼,福寧殿中的氣氛頓時更加僵硬了。

「聖上,諸位相公,可知道本朝每年鑄錢幾何?」高俅拋出一個問題,見唯一略知底細的曾布含笑不語,便自問自答道,「唐天寶年間,每年鑄錢不過三十二萬貫,以當時的人口計,平均每個人頭上不過攤到六七文錢,可那時似乎並未出現過錢荒。而如今我大宋立國初期,每年鑄錢就高達一百萬貫,元豐年間更是高達五百萬貫以上,這還不算鐵錢和交子,如此大規模的鑄錢,為何還會造成錢荒?」

趙佶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數字,不由嚇了一跳。他低頭往下望去,見曾布胸有成竹,李清臣若有所思,而韓忠彥則是不為所動,立刻醒悟到其中關鍵。他很清楚三人的履歷,曾布曾經當過三司使,而李清臣作過戶部尚書,韓忠彥則當過三司鹽鐵判官和戶部判官,對於錢糧之事都不陌生。相比之下,高俅入仕以來從未涉及到俗務,在某些方面反而比這些人看得更遠,這不禁讓他更為嘉許。

「每年海商出海,以夾帶銅錢十萬貫計算,到海外則可換回百萬貫的貨物。而僅以這些貨物在中原賣出百萬貫計,則又有百萬貫的銅錢流入這些人手中,到海外則可獲利更多。如此循環下來,我大宋的錢荒至少有大半便是如此所致。當然,民間熔鑄銅器也是一大誘因。除此之外,聖上和各位相公可知道,民間百姓為了應對荒年或者變故,貯藏了多少銅錢?我大宋為了應對災荒和用兵,又在倉庫中存儲了多少銅錢?再加上那些所謂家財萬貫的豪商大賈,可以說,我大宋雖然鑄錢遠勝前朝,但大部分的銅錢根本未曾流通。」

「那又如何,難道聖上還能令那些富商和百姓心甘情願地拿出錢來不成?」韓忠彥出身世族,雖然口口聲聲地安撫天下百姓,但對於真正的民生卻知之甚少。「高中書,莫非你想效仿當初熙豐舊政,再替朝廷斂財?」他的口氣突然變得分外嚴厲,「你莫要忘記了,青苗法害得農人家破人亡,市易法使得商賈苦不堪言,而免役法更是使得民間賦稅驟增!再者,你如今只是中書舍人,怎可以一己之力干涉政事堂之事……」

「夠了!」趙佶冷冷迸出兩個字,一時間,廷下一片寂靜。他雖然登基未久,也不太認可熙豐和紹聖年間大力推行的新政,但是,兩個矢志變法的人一個是他的父皇,一個是他的兄長,韓忠彥的話可謂重重刺痛了他。「韓卿家不必對高卿家的言論耿耿於懷,你既然說中書舍人不便參政議政,那好,朕便給他這個名義。明日朕便下詔,擢升他為寶文閣學士!」

見高俅來不及反應,韓忠彥更是愣在當場,曾布著實大喜,立刻趨前一步道:「聖上處置得極是,高伯章自從伴駕藩邸便有大功,在聖上登基以來更是屢屢進忠言,士林之中早有好評!此番進寶文閣學士,正是順承民意之舉!」要知道,館閣學士向來都是政事堂宰相的預備,也就是說,只要再抓住機會,高俅離入主政事堂便只有一步之遙。

趙佶本來是一時氣急才會做出這樣的任命,話一出口便有些擔心,此刻見曾布心領神會地上前附和,登時心中大喜過望。他見韓忠彥似乎還想進言,連忙大手一揮道:「今日之事便議到這裡,諸卿都退下吧!」

眾人心緒不一地出了福寧殿,韓忠彥狠狠地瞪著得意洋洋的曾布,終於忍不住質問道:「曾子宣,你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還要蹈當年覆轍你才高興么?聖上自登基以來,屢屢重用藩邸舊臣,長此以往,朝堂之上必定滿是趨奉之人,你身為宰輔不知勸諫,反而屢屢從旁攛掇,你……」

「韓相,人各有志,聖上如今勵精圖治,難道要像你這樣處處為難才是人臣之道么?」曾布不以為意地微微一笑,隨即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清臣一眼,「邦直,你前時處處推崇熙豐之政,還是不要朝令夕改的好!」言罷竟旁若無人地揚長而去。

「真真小人也,我當初怎麼會和他相交!」韓忠彥恨恨地望著曾布遠去的背影,渾然沒注意李清臣眼中一閃而過的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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