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11

【小時候有很多諺語,等長大後,才明白只是一些美麗的謊言,比如:一份耕耘一份收穫。

這句諺語只考慮了農民伯伯辛勞的變數,卻忘記了考慮天氣好壞、物價漲跌等相關變數,實際上,收穫是一個多變數函數,並非單變數函數。

我更喜歡用嚴謹的數學來定義:耕耘是收穫的必要條件,卻不是充分條件。即:要推導出收穫,必須有耕耘,可耕耘卻不一定能推導出收穫。】

第四小學六年級一班的三十多個同學一半進入了各個重點初中,另外一半進入了普通初中。我以剛剛上線的成績升入重點初中——我們市第一中學的初中部,張駿、關荷也都被一中錄取。這些都沒讓我吃驚,讓我吃驚的是小波竟然以高出錄取分數線很多的成績考入了一中的高中部。

一中招初中生時很馬虎,並不會比其它重點中學難考,教學質量也差不多,甚至還差一些。可高中卻完全不一樣,高考升學率每年都在全省位列三甲,在很多家長眼中,能升入一中的高中部就代表著一隻腳已經順利跨入了大學,上了半個保險閥,所以家長擠破了腦袋地想把孩子送進一中,導致高中部的競爭特別激烈,幾個重點初中的學生,加上普通初中的優異生每年都要上演一場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的殘酷遊戲。

李哥為了替小波慶祝,在他新開的卡拉OK廳大擺了一場,給了兩個包廂,酒水食物隨意取用,費用全免。

那個時候,從日本流傳進中國的「カラオケ」剛開始在我們市普及,父母那一代人都還沒弄明白什麼叫卡拉OK,年輕人已經把它視作一種很時髦、很有面子的消遣。李哥的K歌廳不是市裡的第一家,卻是裝修最好的一家。那天三教九流雲集,烏賊請了一幫哥們姐們,覺得面子特有光,再加上一直狂追的妖嬈女也來了,他更是分不清楚天南地北,扯著一把破鑼嗓子霸著麥克風不放,早忘記今天晚上誰是主角。

包廂里空間小,人卻擠了很多,酒氣煙氣混雜在一起,坐得時間久了有些喘不過氣來,我偷偷地溜了出去,跑到露台上透氣,小波端著杯酒,夾著根煙也晃晃悠悠地從另一個包廂出來。他今天晚上被灌了不少,雖然強迫自己吐了兩次,可仍舊走路打擺子。我笑叫他「鴨子」。(當年鴨子還沒有另一個意思)

我趴在欄杆上吹風透氣,他站了一會,卻身子發軟,索性順著欄杆滑坐到了地上,一邊抽煙,一邊和我說話,我們兩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我問他如何考上的一中,他夾著煙笑,「你如何考上的,我就如何考上的。」

我想著自己那段時間朝七晚十的刻苦,鬱悶地嘆氣,「天下沒有捷徑嗎?為什麼非要一份耕耘一份收穫?」

他正在喝酒,聞言一口酒全噴了出來,咳嗽著說:「這世上的事情能一份耕耘一份收穫就已經很幸運了!」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各懷心事地發著呆。

李哥領著幾個人從大廳上來,正要進包廂,其中一個人看到我,和身邊的人打了聲招呼,匆匆過來,拉開玻璃門走向我,因為沒有看到坐在地上的小波,他的步子又邁得急,被小波的腿一絆,摔到地上。小波有些醉了,沒有道歉,反倒大笑起來。我也沒忍住地笑,一邊笑,一邊彎下身子想扶對方一把。

我那天為了臭美,沒有戴眼鏡,光線又昏暗,直到彎下身子去扶對方時,才看清楚是張駿,我的笑聲立即卡在喉嚨里,只有手僵硬地伸在半空。他沒扶我的手,自己從地上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小波更樂,「琦琦,這男孩是誰呀?」

我的腦袋仍然懵著,半晌沒有回答,小波拽我的手,「他是誰?」

「我同學。」

小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醉醺醺地說:「別和他來往,這人不是個好東西。」

我笑起來,滿心難言的惆悵一下子煙消雲散了一半,人真是眼睛長在自己頭上,只看見別人長得黑。我沒好氣地說:「你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好人,好人這會應該在家裡待著,而不是在這裡灌酒抽煙。」

小波剛想說話,一個人從包廂里鑽出來,跟發了羊角風一樣,半裸著身子在樓道里來回狂奔,一面大叫「小波」,發現他站在這邊,立即要奔過來,小波喃喃罵著,迎了上去。

我一個人從歌廳里出來,經過租書店時,進去租了兩套瓊瑤的書,打算挑燈夜讀。

走出租書店,竟然看到張駿站在路邊。

我沒理他,徑直走。他堵到我面前,「你別和烏賊、許小波玩,他們不是好人。」

今兒晚上怎麼了?怎麼全都變成壞蛋了?

我一揚下巴,「你管不著!我愛和誰玩就和誰玩。」

張駿竟然開始學會控制脾氣了,沒有像以前一樣扭頭就走,反倒在耐心地勸說我:「我是為你好,你是女孩子,最好別在外面瞎混,你要是沒朋友玩,可以去找關荷,她人很好。」

我傷怒交加,瞪著他問:「你算我什麼人?我需要你為我好?就你這樣還來教訓我?」

尖酸的語言堵得他扭頭就走。

我也大步大步地走著,卻越走越氣悶,猛地把手裡的書丟出去,又踢了一腳。

瓊瑤的小說沒有讓我的心情變好,反倒更加低落。第二天,什麼書都看不進去,而我又沒有朋友,只能去找小波玩。從烏賊那裡拿到小波家的地址,直接尋到了小波家。

小波來開門時,光著膀子,上身滿是汗,見是我,有些愣,我看他沒穿衣服,也很尷尬,站在門口不知道說什麼,他立即轉身回屋子,套了件衣服,又出來。

他轉身的瞬間,我看到他身上沒有和李哥、烏賊一樣紋著刺青,不知道為什麼,我就覺得心裡一安,那種好像打牌的時候,知道他和我是一家的感覺。

我們倆站在門口說話,我問他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他說他要幹活,我以為是家務活,就說我可以等他,他打開門,讓我進去。那個場面,我至今都歷歷在目。

客廳里空空蕩蕩,可以說是家徒四壁,顯得客廳又大又空,空曠的客廳里卻有兩座藍色的手套山。在兩座山中間,放著一個板凳,顯然,小波剛才就坐在這裡。

八十年代的人應該都見過那種藍色的絨布手套,干粗重活時專用的,我家裡就有很多,是爸爸單位發的勞保,似乎當年很多單位都會發這種勞保,我爸去換液化氣什麼的時候會戴。

根據小波介紹,做這種手套分為兩個大流程,首先機器會把整幅的絨布裁剪成手套的各個部件,然後人工用縫紉機將各個部件軋到一起,小波的媽媽此時就在陽台上,戴著口罩,埋頭軋手套。

軋好的手套都是裡面朝外翻的,小波的工作就是把這些手套翻正,再按左右手配套後疊放在一起。

因為絨布手套有很多細絨毛,風一吹就會四處飄揚,所以天再熱都不能開電風扇,屋子裡特別悶熱。(那個時候,幾乎沒有人家安空調)

我眼中肯定有震驚之色,小波的神情卻很坦然,沒什麼局促不安,也沒什麼羞窘遮掩,隨手找了個小板凳給我,自己又坐回兩座小山中間開始翻手套,我把凳子挪到他對面,學著他的樣子,和他一塊翻手套。

兩個人一邊翻手套,一邊聊天。我問他這些手套能掙多少錢,小波告訴我軋一雙手套,他媽媽能掙一毛八分錢,前幾年,一雙手套只能掙一毛二分錢。

我心中關於手套的疑問已經都問完,不知道該說什麼,就不說話,小波也不說話,兩個人沉默地翻著手套,直到把山一樣的手套翻完。我出了一身的汗,連衣裙都貼在背上,小波也是一腦門子的汗。

我看著客廳中一座壘得整整齊齊的手套山,覺得特有成就感,沖著他樂,他也笑,和我說:「我請你去吃冰棒。」我點頭。

出了門,風吹在身上,覺得無比舒服,第一次覺得風是如此可愛。我們一人拿著一根最便宜的冰棒,坐在河水旁,邊吃冰棒,邊享受著夕陽晚風。

幹了半天活,出了一身汗,我的心情竟然莫名地好了起來。小波不管說什麼,我都忍不住想笑,小波看我笑,自己也笑。兩個人用腳打著水,看誰的水花大,都努力想先弄濕對方,打得精疲力盡了,笑躺在石頭上,望著天空發獃。

石頭被太陽曬了一天,仍然是燙的,我們的衣服卻是濕的,一涼一暖間,只覺得無比愜意。小波雙手交叉墊在腦袋下,吹著口哨,走調走得我聽了半天,才聽出來他吹得似乎是《康定情歌》,可在嘩嘩的水聲、暖暖的微風中,一切都很貼合,我的嘴角忍不住地就彎彎地上翹。小波也笑,口哨聲中帶出了笑意,我和著他的口哨聲,哼唱著:「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雲喲,端端溜溜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喲,月亮彎彎,康定溜溜的城呦……」

後來,烏賊告訴我,小波的爸爸是電工,在小波三年級時,有一次維修電線發生意外,被高壓線電死了。小波的母親是家庭婦女,沒有工作,從此靠打零工養活小波,期間賣過冰棍、攤過煎餅、去工地上篩過沙子,軋手套是他媽媽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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