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笑傲金陵 第334章 絕望的時代

偏偏盧象升打仗太彪悍,戰功擺在那裡,也沒什麼好法子攻訐他。

所以,崇禎原本打算設置一個「北方總督」,由盧象升挂帥,既可以防建奴,又可以防流賊——這是崇禎與盧象升單獨召對的時候說過的。

然則,這事兒最終還是告吹了。盧象升占著「三邊總督」的坑兒,已經耽誤很多「朝中大佬」們發財了,又豈可將除了遼東之外第二大軍餉地宣府和大同交給他?!

盧象升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儘管自己先天的優秀稟賦和後天的騰達官運都是人人所羨慕的,可是自己卻因此比「朝廷袞袞諸公」們平添了許多的痛苦——

就如那些先賢一般,自己很明確地看到——現在所身處的時代已經在黑暗中下墜到了一個毫無希望的地步,也看到了許多自己所推許的正人君子的悲慘下場。甚至還看到了自己雖然身居高位,卻依然充斥於心的那份無力感……

自己的個性不如「熊孩子」熊廷弼霸氣,也不如「圓嘟嘟」袁崇煥剛直,但是卻多了幾分善於思考的習慣。然則正是由於善於思考,也就帶給了自己更多的痛苦。

自己熟讀經史子集,對於歷朝歷代興亡的殷鑒全都瞭然於胸,甚至對於本朝的歷史也作過長時間的、整體性的思考——從太祖開國以來所施行的典章制度,以及各位「先皇」的施政得失,自己全都下過功夫。

但是思考的範圍越廣,越深,自己心中的無力感也就越強……甚至自己思考的結論和許多人是相同的:

「這是一個令人絕望的時代——」

身處這樣的時代,自己的應對之策不是如袁崇煥、熊廷弼那樣發出激烈的語言、文字乃至於強烈的行動。但是自己內心所湧現出來的「力挽狂瀾」的心志確是無比的堅定!

「國無道,至死不變!」盧象升不知道為什麼,腦子裡浮現出《中庸》中的這麼一句話,於是脫口而出。

盧象晉看著有些發怔的大哥,心裡很快也明白他在想些什麼,於是也低下了頭。眼神中帶著一絲不忍……

盧象升並沒有注意到弟弟情緒的變化,依然喃喃自語地道:「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挽救了……但是,我既然為大明的子民,就應該竭盡全力!即使殉身。也無愧於天地之間……」

足足過了一炷香的功夫,盧象升才回過神來。他看了弟弟一眼,心裡百感交集。

自己有兩個親弟弟,盧象觀和盧象晉,還有一個堂弟盧象同。這三人都追隨自己左右。不過最近自己派盧象觀和盧象同提前趕赴延綏,為天雄軍的到來做好準備。

三個弟弟性情各不相同,自己最愛說的「無愧於天地之間」,那是二弟盧象觀最為贊同的。盧象觀經常呼應自己:「人生天地間,所追求的本就是無憾二字!」

盧象觀的眼中常常閃動著銳利的光芒,情緒激動的時候甚至會熱淚盈眶。

盧象升嘆了口氣,又想起堂弟盧象同來。盧象同性子比盧象觀溫和了許多,最常出現的是一聲聲的悲嘆,反覆的沉吟: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他彷彿是在對別人說,也像是在勉勵自己,更似乎在重複著,延伸著盧象觀的話。

而自己眼前的這位弟弟盧象晉反應就與他二人截然不同了。

一樣是讀聖賢書長大的人,盧象晉在天性中卻傾向於佛,平日所偏好的是研讀佛經,思考佛理。因此,他對許多事情的看法和想法上都與其他人不同;對於盧象觀的那些話,他也從不接著說下去。甚至他從不表示出任何意見來。

他最常有的神態是低眉垂目靜坐,眸光中既流露著祥和,也帶著悲憫,正如此刻——

盧象晉低低地嘆息了一聲:「生靈何辜啊——」

這樣一句話。聽在盧象升的耳朵里,竟然讓這位大名鼎鼎的三邊總督,喃喃地重複了一句:

「生靈何辜——」

盧象升臉色黯淡了下來,因為截止目前為止,自己的戰功主要是剿滅流賊,殺得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等人血流成河!

盧象升的身體不自覺地微微發起抖來。彷彿夢囈一般:「吾自幼習武,旨在強身而已。哪曾想到如今竟然用來殺人……吾名為報國,名為剿賊,其實所殺的也都是大明子民,真真是——生靈何辜!」

房間里氣氛有些沉悶,良久之後,盧象升看了弟弟一眼,弟弟正眼觀鼻鼻觀心,彷彿老僧入定一般。

盧象升知道弟弟醉心於佛學,長嘆一聲,道:「身為大明朝之臣,不能為百姓謀取福祉,締造盛世,而只能以殺戮生靈來解朝廷一時一地之危——即便是功成名就,又有何用?!」

盧象晉終於抬起了頭,看著自己的大哥,卻依然不發一言。

盧象升愈發激動起來,臉上也掛著一絲潮紅之色:「要等到什麼時候,天下百姓才能盼來有安身立命之所的太平盛世呢?」

這話,盧象晉無法回答……

房間的窗戶並沒有關嚴,此時忽然起了一陣風,將盧象晉放在案幾之上,張力的那封信吹到了地上。

盧象晉微微皺眉,彎腰下去將信拾了起來,然而就在此時——盧象升的瞳孔放大,忽然想起了一樁「往事」。

是的,張力在團山堡屯田,一直都從宣府張家堡處收攏流民百姓,給他們溫飽無慮的生活!

「象晉,先前從團山堡來宣府接親屬的百姓說,遼東巡按張大人在團山堡安置了超過十萬百姓,所有人都有衣穿,有飯吃——你說張大人為何能夠在短短數月時間,將屯田之事進行得如此之好?」

盧象晉微微搖頭,小聲地道:「大哥,眼下大明百姓是什麼狀況您也不是不知道。朝廷賦稅一加再加,張大人的屯田安民之策,小弟實在想不通啊!」

頓了一頓,盧象晉面帶疑惑之色地道:「遼東苦寒,而且張大人屯田之時又是冬季,哪有什麼產出?若非百姓口口相傳,小弟是壓根兒也不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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