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2

王仙客在宣陽坊被人看成了色鬼,公子哥兒,來歷不明的傢伙,聲明狼籍。但是在酉陽坊里就沒人說他壞話。因為這裡住的都是些壞蛋,就顯得他道德清高。他在這裡不但發了財,而且找到她了。

王仙客說,他找到她的經過十分離奇。有一天他起早去打兔子,走在一條小巷裡,露水打濕了腳下的石板地。那時候他正走在兩道籬笆牆中間。在籬笆上爬滿了牽牛花藤,藤上開滿紫色的花朵,花朵上落滿了藍蜻蜓。實際上,兩堵籬笆牆中間只有僅夠兩人轉肩的距離,而籬笆卻有一丈多高;從牆腳到牆頂,喇叭花密密層層,在每個花蕊上,都有一隻藍蜻蜓,在早上的水汽中展開它透明的翅膀;所以好像開了兩層花。王仙客在其中走過時,心臟感到了重壓。而在這時候,迎著正在升起的早霞,有一個早歸的妓女穿著紫色的褂子,下擺短極了,露出了潔白無疵的兩條腿,腳下穿著紫棠木的木屐,正朝他走來。她的臉遮在斗笠里,完全看不見。這時候王仙客不禁怦然心動。等到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王仙客就側過臉去,於是看到了一張疲憊失神的臉和一臉的殘妝,但是真的有點面熟。在她身上還能聞到一股粗肥皂的味道。這種肥皂像墨一樣的黑,是用下水裡的油和草木灰熬成的,裡面滿是砂子,在市場上賣兩文錢一條。王仙客就用這種肥皂洗衣服,洗澡,還用它洗臉,洗出了一臉皮屑,好像長了桃花癬一樣。

那個妓女走過之後,王仙客轉過身來,看著她的背影。後來她也站住了,長嘆一聲轉過臉來。王仙客就問:你是誰?她答道:你說我是誰,我就是誰。嗓音粗啞,不知像誰,而且有點壓抑,不知是要笑還是要哭。所以王仙客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她去,直到那個女人說,你不跟我去嗎?他才扔下了背上的包袱,和她一道走了。

再以後的事是這樣的:王仙客跟著那個妓女,到了她家裡。那座小房子在院子的中央,有四根柱子支撐著房頂,房頂是用裁得四四方方的樹皮鋪成。那間房子四面都是紙糊的拉門,像個亭子一樣。那個女人叫他到房子里坐,自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王仙客坐在四面拉門中間,就像午夜裡站到了十字路口,有四個月亮從四條路上照來。他還發現坐下的地板是慘白的榆木板,因為經常用刷子刷洗,已經起了毛,在地板的四角放了四個粗磁花瓶,裡面插著已經凋謝了的鳳仙花。他就這樣坐著,心裡忐忑不安。後來那個妓女走了進來;她不知在哪裡洗了一下,去掉了臉上的殘妝,披散著頭髮,敞開了褂子的懷,那裡面什麼也沒有穿。她坐到地板上,掐下了鳳仙花來塗腳指甲。然後她就脫下了褂子,伸開了四肢,躺在地板上。這個女人嘴角、頜下、眼角都有了淺淺的皺紋,腋毛和陰毛都剃了個精光。她閉著眼睛,睫毛在不停地顫動,在分開的兩腿中間,有個東西,看上去有點面熟。忽然之間,王仙客想咬自己一口,因為他懷疑自己見到的是真的嗎。那個妓女閉著眼睛說道,你來嘛。但是王仙客一動也不動。因為他不知道她是誰。不管她是誰,她用這種方式和他打招呼,也太奇怪了。後來那個妓女說,你不來我就要睡覺了。然後她就睡著了。王仙客獨自坐在地板上,透過紙背射過來的光線灰濛濛的。他就在這灰濛濛里俯下身去,看地板上的女人。這時候他對一切都起了懷疑,覺得是在夢裡。但是他又覺得現在好像是醒來了。

我表哥告訴我王仙客的事情,說到他在亭子里懷疑自己沒睡醒,我就對他大有好感,覺得他是自己人。要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這樣,會懷疑自己醒沒醒。但是他根本記不住自己睡過去了多少次,只能從所見所聞來判斷了。他俯身下去,發現那個女人已經睡著了:在薄薄的眼皮底下,她的眼球在顫動,大概是在做夢吧;伸出手指,就能感到她身上的熱力。從身體的形狀來看,她很年輕,大概是二十幾歲。但是要看她的臉,從暗藏在皮膚下的紋路來看,她准有四十歲了。她的腹部扁平,乳頭像兩粒小顆的櫻桃小巧鮮嫩,乳房拱起在胸前,這一切都很年輕,很好看的。但是她就這樣赤裸裸地躺著,又讓人聯想起夏天躺在路邊草席上納涼的老太太。那些老太太一絲不掛,乾癟的奶袋,打折的肚皮,就像瀑布一樣從身上狂瀉下來。假如說,年輕姑娘的裸體被人看了,是吃了很大的虧的話,她們就沒有這樣的顧慮。因為她們的身體每被人看上一眼,自己就佔了很大的便宜。每件事情背後都有這麼多曖昧不清的地方,這真像夢裡,或者說是在現實里一樣——誰也不知道夢裡和現實中哪一邊古怪事更多一點。王仙客覺得這個女人和她那個東西都有點面熟,但是在哪裡見過,就是想不起來了。

像這樣大夢將醒的時刻,我也經歷過。文化革命里我在山西插隊,有一年冬天從村裡跑回來,在一所大學裡借住,一直到開了春還不走。這個學校里當時人不多,多數人都下幹校了。剩下的人里就有李先生,他是無業人員,長得禿頭禿腦,一直在釋讀一種失傳了的古文字,丟了工作,丟了生計,當時靠別人的施捨活著;還有大嫂,她是有夫之婦,那時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我在學校里借住時,聽別人說李先生不老實、荒唐、亂來等等,又聽人說大嫂作風有問題、生活上不檢點等等,還聽到了很多曖昧不清說法。我一直搞不清這些說法是什麼意思,直到有一天我在校園裡閑逛,在一座待拆的舊樓里看到了他們倆干那件簡單而又快樂的事——那時候我用指節敲著額頭,心裡叫道:原來不老實、荒唐、亂來、有問題、不檢點,就是這個意思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