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2

王仙客到宣陽坊里來時,正是初春。轉眼間,他就呆了六個月了,已經到了秋季。過去沒人見過他,他要找的人也沒人認識;他的生殖器像公驢一樣;他對牛糞的態度也很反常。有關第一點,人們說,誰知他是從哪裡跑來的。有關第二點,人們說,我要是有女兒,情願打死了喂狗,也不嫁給他。有關第三點,人們說,這傢伙一看就是個油瓶子倒了也不知道扶的公子哥兒。但是除了嫉惡如仇的老爹和侯老闆,大家還是要和他打交道,因為他有錢。假如要把他攆走,開客棧的孫老闆第一個不答應,這是因為宣陽坊在長安城裡既不靠城門,又不靠要道,猴年馬月也不來個外鄉人。除了外坊來串的土娼偶爾來開個房間,就是坊里有人結婚,嫌家裡地方太小,到這裡開個雙人間。後一種情況下敲不了他們的竹杠,也就賺不到錢,而在前一種情況下,嫖客和妓女常常跳窗逃走,賴掉房錢。王仙客一個單身客,頂了孫老闆一半還多的營業額。另外他常在坊里的鋪子買點東西,雇個小孩給他跑腿,給的錢都很多。因此王安老爹幾次在街坊會上提議要把王仙客攆走,總是沒人附合。

王仙客到長安城裡是要找無雙的,但是他總是鬼鬼祟祟,不肯把自己所記得的一切有關無雙的事全說出來。雖然他記得上次到長安來時(剛來時只有十六七歲)和無雙打得火熱,而現在已經有二十五歲了,但是要說出當年是怎麼火熱,頗有一點困難。比如有一天那位嬌小姐別出心裁,不想從大門口出去,卻要爬牆,所以要踩王仙客的肩膀。其實她不是想從牆上跳出去,而是要從牆上發射彈弓射擊過路人的腦袋。那時候無雙已經有十四歲了。王仙客從她兩腿之間看上去,看見了兩條直苗苗的腿,還有很寬敞的褲筒。在褲筒的頂端,有一件樣子很古怪的東西,是灰溜溜的。當時王仙客的確心驚肉跳了一陣,但是轉瞬之間就恢複了正常。時隔七八年再想起來,不但毫不興奮,還覺得有點噁心。

像那一天無雙爬牆的事,本來可以成為找到她的線索。因為他記得無雙朝外放了幾彈,牆外就響起幾聲慘叫來。牆外的事不難想像:有一位君子從這裡路過,走過大門口時,為提防門裡飛出的冷彈,頭上頂了一個鐵鍋。走過了門口,覺得危險已過,就把鐵鍋拿下來了。誰知道無雙會在牆上發彈,所以腦袋上就被打出了一到兩個窟隆,鮮血淋漓。只要找到一個某年某月某日在空院子外的夾道里被打破了腦袋的人,就可以證明無雙不但存在,而且在這個坊里住過;尋找工作就會有重大的進展。這原本是個很好的線索:找坊里所有頭上有傷疤的人談談。但是王仙客又是一位君子人,他覺得這樣是揭別人的傷疤,所以不肯這樣干。

那天無雙爬牆的事是這麼結束的:她朝牆外的小衚衕里放了幾彈之後,忽然從王仙客頭頂上跳了下來,把彈弓一抉兩段扔在地下連踩了兩腳,說道:沒意思沒意思真沒意思,就跑回自己房裡去了。第二天再看到她時,她已經脫掉了短褂子和短褲,穿上了長裙子,梳起了頭,戴上了首飾,見到王仙客也不再大喇喇地叫他「王仙客」,而是低下頭來,輕聲叫他表哥。無雙走動時,此腳跟再不會超過彼腳尖,坐下時也不會向後倚著椅背,翹起二郎腿來;而是挺直了脊樑,並緊了雙腿,她再也不抬頭看男人的眼睛。並且以後總是這樣。以後她再出門去,再不是如一陣風似的跑出大門,像跳山羊一樣跳上馬背;而是頭戴面紗,和王仙客一道出去,走到大門外,就揚起右臂,讓王仙客把她抱上馬背,放上側鞍,用皮帶把雙腿扣好,然後才輕聲說道:謝謝表哥。王仙客也騎上自己的馬,兩個人就並騎出坊去了。表面上看,她和王仙客規規矩矩的,其實不是這樣的。因為王仙客把她抱上馬去時,有一瞬間她的領口哆開了。就在這時,王仙客聽見她貼著耳朵說道:往裡看。於是他就看見了潔白滑膩的胸膛、乳溝和內衣的花邊。過了這一瞬間,無雙就一本正經地坐在馬上,像所有的大家閨秀一樣,把雙腿並得緊緊的,像一條美人魚。晚上那個叫彩萍的姑娘就會送來一張紙條,上面是無雙狗爬體的字,寫著:看見了嗎?無雙的情形就是這樣。

像這樣的事也可以成為尋找無雙的線索。王仙客可以找到坊里一位君子,告訴他說:先生,無雙是存在的,我記得有這麼一件事……;他還可以說到,在抱無雙上馬時,他聞見了她身上撩人的麝香氣。那種香氣的作用就是讓男人聞了陰囊為之一緊。與此同時,他還看到了表妹乳溝里星星點點,剛剛滲出的香汗。這就是說,對於各位君子,不但可以喻之以理,還可以動之以情——我有這樣這樣一個表妹,你能說她不存在嗎?但是王仙客雖然急於找到無雙,卻沒失去理智。他還能夠想像得到,那位君子聽了這樣的話,雙手掩耳,滿面赤紅,大叫道:先生,你說的那些下流話,我可一句也沒聽到!

晚上王仙客睡著以後,總希望能夢見無雙,因為無雙是他的未婚妻。但是他一回也沒有夢見過她,反而總是夢見灰眼睛、高個子、寬肩膀、細腰豐臀的魚玄機。那個女人對他喋喋不休,因此他覺得自己對她遭遇的一切全都能夠身歷其境。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就覺得迷迷糊糊。久而久之,他簡直就不知自己到長安是找誰,是無雙還是魚玄機。難道不是扶無雙上馬時,她的乳房從他肩上沉甸甸地滑過嗎?難道不是無雙和他在小衚衕里偷吻,他把舌頭伸進了無雙兩片厚厚的嘴唇中間?但是他怎麼老會夢見魚玄機呢。後來他總算把這個謎底給參透了。更確切地說,他什麼也沒參透,而是別人議論他時,被他撞見了。那些人說,他根本就不叫王仙客。他也不是來找什麼無雙。他的年齡也不是自己說的二十五歲,而是四十多歲。其實他就是過去和魚玄機鬼混的狗男女之一。

假如用現在的話來說,宣陽坊里的各位君子一湊到一起,就要給王仙客編故事。像這樣的故事多得很,宣陽坊里各位君子碰頭的次數有多少,這樣的故事就有多少。假如王仙客聽到了全部這些故事,他就會一個也不相信,因為他沒有分身術,不可能變成好幾個人。但是他只聽到了一個,就禁不住想要把它信以為真。湊這個故事的人就是客棧的孫老闆,羅老闆,侯老闆;一共三人。那時候天色向晚,無論絨線鋪,還是綢緞鋪,都已經上了板。這三位君子在客棧的櫃檯上聊天,就說起王仙客來了。當時他們看到王仙客的房間里亮著燈,就覺得他還在房間里沒出來,很安全,說什麼他都不會聽見。但是他們根本就不懂什麼叫公子哥兒,公子哥兒還管點多少燈油嗎?就算是自己買燈油,他也記不住熄燈。他們放心地編起故事來:這個王仙客,本是魚玄機的入室之賓,魚玄機死時,他不在長安城。過了二十年,他又找來了。這個頭兒是孫老闆起的,羅老闆開始添油加醋。大家都是讀書人,人家說起他來,也不是乾巴巴的,還帶有感情色彩:唉,這傢伙也夠痴情的了,咱們給他講了這麼多遍魚玄機已經死了,他就是不信,現在還變著法地找哪。馬上就有人順桿爬了上來(侯老闆):這傢伙真可憐。他假如知道魚玄機已經死了,要是不瘋才怪哪。所以他一露面,我就騙他說,這所空院子不是道觀,是個尼庵。但是這小子雖然半瘋了,卻也不傻,硬是不上當。正說到這裡,王仙客就一頭撞出來了。他說:聽你們這麼一說,我真是頓開茅塞。你們說我不是王仙客,那我是誰?我們都知道,編故事最忌諱的就是這個。說曹操曹操就到,大煞風景。大家都鬧了個大紅臉,只有侯老闆老著臉皮說,你是誰,你自己不知道嗎?王仙客說:原來我是知道的,聽你們說了以後,我卻不知道了。聽了這樣的話,誰的臉上也掛不住了。三位君子一起拱手道:少陪。拔起腿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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