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水殿荷香綽約開

夜深了,四下里寂靜無聲。極遠處傳來「太平更」,三長一短,已經是寅末時分了。殿中並沒有舉燭,西沉的月色透進來,如霜自驚悸的夢中醒來,涼而薄的錦被覆在身上,如同繭一般,纏得她透不過氣來。心狂跳如急鼓,她無聲的喘著氣,過了半晌方才摸索到藥瓶。她急切的將藥瓶倒過來,發抖的手指幾乎拿捏不住,好容易傾出一顆藥丸來,噙到口中去。呼吸漸漸平復,沉鬱的葯香在口中濡化開去,而背心涔涔的冷汗已經濡濕了衣裳,她虛弱的重新伏回枕上,掌心裡一點微冷的酸涼,無力的垂下手去,藥瓶已經空了。

身後是皇帝平而穩的呼吸,如果不是夜這樣安靜,淺得幾乎聽不見。這種她最厭憎的聲音,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刻,就令她再也壓抑不住心底深處的煩惡,連帶著對自己亦恨之入骨,此時胃中泛起酸水來,只是覺得噁心作嘔,每次吃完葯後,總有這樣虛弱的一刻,彷彿四肢百骸都不再屬於自己,連身體都虛幻得輕軟。她靜靜的躺了片刻,終於有力氣無聲無息的離開床榻,借著淡白的月色,可以看見自己平金繡花的鞋子,重重瓣瓣的金線綉蓮花,裸的足踏上去,足踝透出瓷一樣的細膩青色,那蓮花里就盛開一朵青白來。她垂下眼去,這世上再也無皎皎的潔白無瑕,哪怕是月色,透過數重簾幕,那光也是灰的、淡淡像一支將熄未熄的燭,朦朧的連人影都只能勾勒出淺淺幾筆。她落足極輕,幾乎無聲的穿過重重的帳幔,守更的宮女還在外殿的燭台下打著盹,她立在那裡,隨手拿起案台上的燭剪剪去燭花。這樣悶熱的夜裡,連小小的燭光亦覺得灼人難忍。燭芯間一團明亮的光蕊,彷彿一朵玲瓏的花兒,不過一剎那,便紅到極處化為灰燼。

燭光明亮起來,宮女一驚也醒了,並沒有言語,輕輕擊掌喚進人來。來接她的是清涼殿的宮女惠兒,取過斗篷欲替她披上,她伸手擋住。夜雖深了,仍悶熱得出奇,連一絲風都沒有。出得殿來,一名內官持燈相侯,見她們出來,躬身在前面引路。迴廊極長,雖然每日夜裡總要走上一趟,忽明忽暗的燈光朦朧在前,替她照見腳下澄青磚地,光亮烏潔如鏡。如霜突然覺得可笑起來,這樣靜的夜,這樣一盞燈,在廊間迤邐而行,真是如同孤魂野鬼一般,飄泊來去,凄淡無聲。

清涼殿中還點著燈,內官與宮女皆侯在那裡,她說:「都去睡吧。」扶著惠兒進閣中去,惠兒替她揭起珠羅帳子,她睏倦已極,只說了一句:「葯沒了,告訴他們再送一瓶來。」便沉沉睡去。

這一覺竟然睡得極好,醒來時紅日滿窗,她剎那間有一絲恍惚,彷彿還是小女兒時分,綉樓閨房中,歇了晌午覺醒來,奶娘在後房裡揀佛米,四下里寂然無聲。唯見窗隙日影靜移,照著案几上瓶中一捧玉簪花,潔白挺直如玉,香遠宜清。她拈起一枝花來,柔軟的花瓣拂過臉側,令人神思迷離。窗上凸凹的花紋透過薄薄的衣衫,硌在手臂上,細而密的纏枝圖案,枝枝葉葉蔓宛生姿。翠蔭濃華深處隱約傳來蟬聲,彷彿還有笑語聲,或許是小環與旁的小丫頭,依舊在廊下淘氣,拿了粘竿捕蟬玩耍。過得片刻,小環自會喜孜孜拿進只通草編的小籠來,裡頭關了一隻蟬,替她擱在妝台上。

蟬聲漸漸的低疏下去,長窗上雕著繁密精巧的花樣,朱紅底子鏤空龍鳳合璽施金粉漆,那樣富麗鮮亮的圖案,大紅金色,看久了顏色直刺人眼睛。她指尖微松,玉簪厚重的花苞落在地上,極輕的「啪」一響,終於還是驚動了人,惠兒進來:「娘娘醒了?」宮女們魚貫而入,捧著洗盥諸物,她有些漫不經心的任由著人擺布。最後梳頭的時候,只余了惠兒在跟前,方問:「葯呢?」

小小一隻青綠色瓷瓶擱在了銅鏡前,入手極輕,如霜立時拔開塞子,倒在掌心。她掌心膩白如玉,托著那幾粒藥丸,襯著如數粒明珠,秀眉微蹙,只問:「怎麼只有五顆?」

惠兒聲音極低:「這葯如今不易配,外頭帶話進來,請娘娘先用,等配齊了葯,再給娘娘送來。」

如霜慢慢的將葯一粒粒擱回瓶中,每粒落入瓶底,就是清脆的一聲:「嗒……嗒……」粒粒都彷彿落在人心上一般。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因她眉生得淡,眉頭微顰,所以用螺子黛描畫極長,更襯得橫波入鬢,流轉生輝。這種畫眉之法由她而始,如今連宮外的官眷都紛紛效法,被稱為「顰眉」。據說經此一來,市面上的螺子黛已經每顆漲至十金之數,猶是供不應求。御史專為此事遞了洋洋洒洒一份諫折,力請勸禁,皇帝置之一哂,從此命宮中停用螺子黛,唯有她依舊賜用,僅此一項,銀作局每月便要支用買黛銀千餘兩。華妃為此語帶譏誚,道是:「再怎麼畫,也畫不出第三條眉毛來。」此時她眉頭微蹙,那眉峰隱約,如同遠山橫黛,頭上赤金鳳釵珠珞瓔子,極長的流蘇直垂到眉間,沙沙作響。偶然流蘇搖動,閃出眉心所貼花鈿,殷紅如顆飽滿的血珠,瑩瑩欲墜。她隨手撂下藥瓶,以手托腮,彷彿小兒女困思倦倦,過了半晌,唇角方浮起一縷笑意:「他想怎麼樣?」

惠兒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如耳語一般:「娘娘自然明白。」

如霜漫然道:「此時辦這件事,不嫌太早了么?」

惠兒依舊是一幅恭敬的樣子:「王爺說,娘娘既然已經有了『護身符』,那件事早辦晚辦,總是要辦的,宜早不宜遲。」

如霜依舊望著鏡中的自己,過了許久,方才淡淡的答:「好吧,但願他不後悔。」

惠兒微微一笑:「娘娘聖慧,必不致令人失望。」

如霜恍若未聞,形容慵懶的說道:「派人去問問,皇上那裡傳膳了沒有。」

並沒有傳午膳,因為皇帝剛剛起床,內官便稟報豫親王要覲見,皇帝漫不經心的道:「那就說朕還沒起來,叫他午後再來吧。」話猶未落,隔窗已聽見豫親王的聲音,清朗中透著堅執:「既如此,臣定灤在此恭侯即是。」皇帝不覺一笑:「叫你堵個正著——進來吧。」豫親王穿著朝服,朱紅綴金蟒袍,白玉魚龍扣帶圍,越發顯得英氣翩然,跪下去行親王見駕的大禮。他是早有過特旨御前免跪的,皇帝見他如此鄭重其事,知道此來必有所為,不由覺得頭痛,笑道:「行了,行了,有話就說,不必這樣鬧意氣。」

豫親王卻不肯起身:「臣弟愚鈍,自覺身不能荷此重任,諸事有俟皇上聖裁。」皇帝笑道:「那幫老頭子一定啰嗦得你頭痛,我都知道,這幾日我也緩過勁來了——朕明日上早朝去應付他們就是了,你再這樣和四哥打官腔,我可真要和你翻臉了。」

豫親王道:「謝皇兄。」皇帝笑道:「起來吧,再不起來,倒真像和我賭氣一樣。」豫親王不由一笑,站起來道:「兵部接獲諜報,屺爾戊人殺了伯礎的大首領蘭完,看來其志不小。」皇帝目光閃動,沉吟不語。豫親王道:「年來朝廷對南岷、悟術勒相繼用兵,一直騰不出手來。加之定蘭關天險易守難攻,所以才放任屺爾戊這麼些年,只怕今日已然養虎為患。」

皇帝道:「既然已經養成了只猛虎,咱們只能等有了十成把握,方才能去敲碎它滿口的利齒。」豫親王欲語又止,終究只是揀要緊的公事回奏。積下的奏案甚多,一直到了未初時分仍未講完,皇帝傳膳,又命賜豫親王御膳一桌,內官程遠此時方趨前向低聲陳奏:「皇上,娘娘那邊也沒傳膳呢。」皇帝雖有四妃,但內官口中所稱「娘娘」,則是專指淑妃慕氏。華妃雖然暫攝六宮,卻因刺客之事失幸於皇帝,皇帝自得如霜,不僅賜她居於毓清宮最近的清涼殿,起居每攜身側,連傳膳亦是同飲同食——這是皇后的特權。後宮自然對此逾制之舉嘩然沸議,司禮監不得不諫阻,皇帝厲聲道:「朕貴為天子,難道每日和哪個女人一同吃飯,此等小事亦不能自抉?」既然發了這樣一頓脾氣,此事便從此因循,此刻程遠方此語,意在提醒皇帝淑妃還在等他。

皇帝「哦」了一聲,說:「那就去告訴淑妃一聲,今日朕與七弟用膳,不必等朕了。」程遠剛退出數步,皇帝忽又叫住他:「淑妃這幾日胃口不好,只怕是貪涼傷胃所致,叮囑她別由著性子貪用瓜果涼蔬,那些東西性涼,傷脾胃。」程遠應了個「是」,皇帝又道:「還有,傳御醫請脈瞧瞧,別耽擱成大毛病了。」程遠頓時面有難色,皇帝知道如霜素來性情偏執,最是諱疾忌醫,聽說要傳御醫,便如小孩子聽到要吃藥一般,只怕會大鬧脾氣。皇帝道:「就說是朕的旨意,人不舒服,怎能不讓大夫瞧的。」

程遠領命而去,豫親王見皇帝叮囑諄諄,極是細心,心中默默思忖。那一頓御膳雖是山珍海味,但禮制相關,豫親王又不是貪口腹之慾的人,再加上皇帝畏熱,素來在暑天里吃得少,兩個人都覺得索然無味。待撤下膳去,宮女方捧上茶來,程遠回來複命,果然道:「萬歲爺,娘娘說她沒病,不讓御醫瞧。」這倒是在皇帝意料之中,不想程遠笑嘻嘻,吞吞吐吐的道:「還有句話——奴婢不知當將不當講。」皇帝悖然大怒:「什麼當講不當講,這是跟主子回話的規矩么?平日朕寵你們太過,個個就只差造反了。再敢啰嗦,朕打斷你的一雙狗腿。」程遠素來十分得皇帝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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