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今年花勝去年紅

如果就此死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自每一個午夜噩夢中醒來,滿頭猙獰的冷汗,慕允總要如斯想。

他並不是沒有見過死人,相反,他是慕家的子弟,年紀雖小,亦是八歲從軍,跟著父兄在軍營里長大。沙場上殺敵,總是坐在鐵騎之上兄長胸前,看兄長所執長槍,烈陽下紅纓如血,雪亮的槍尖挑斷敵人的咽喉。血濺在身上臉上,猶帶著溫熱腥甜的氣息。

路上那些逃亡的日日夜夜,如同附骨之蛆,陰寒濕冷,終其一生糾纏於他。護衛他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他們的血卻是冷的,濺在臉上帶著侵骨的寒意,他那時總在想,自己的血一定也是涼的,當利刃終於穿透胸口的那一剎那,緩緩流淌出的血定會冰冷的無聲侵潤自己的衣衫。那時,自己終於可以抬起頭來,仰望蔚藍而無邊無際的天空,痛快的吁出一口長氣。

但他終於活了下來,在二十餘人鮮血的澆灌中活了下來。他執著信符進入屺爾戊境內,立時被送往游都金帳面見國主。

此後,他沒有了家,更沒有了國。

幼時父親教自己識字,最先認得的一個詞是「精忠報國」,那四個字是鐫在家中知恩堂前的一塊碑上,筆劃蒼勁的斗大字跡,乃是先祖遺澤,由稚稚童音聲聲念出,得到父親撫須微笑。誰會想到有這一日,執信如山的父親、饒勇善戰的兄長們,連同溫婉慈和的母親,都成了午夜夢回里驚悸的記憶。而他,只怕在天朝眼中,已經成了一名叛入敵境的亂徒。

是再也回不去了。

夜深人靜自夢中掙扎醒來,胸口沉悶如壓著一塊大石,才能夠明白這個事實。

霍然起身,掀帳而出。無邊無際的曠野上,他仰起面孔,滿天燦爛的星子披頭蓋臉籠罩一切,一任夜風從耳畔流過。

屺爾戊人逐水草而居,金帳所在之地即為游都,沿著金帳外的棘城,屺爾戊的貴族們白色的帳篷一頂頂駐紮,如金格江湍急渦流泛起的白沫,一圈圈散開去,塗金粉彩繪牛皮的金帳帳頂在星光下泛起一點明亮的光,夜靜的可以聽見知琴鳥的叫聲。

知琴鳥總是在半夜裡唱歌,待到天明,它們就不見了蹤影。

五月正是草原上的春天,花草過膝,在黑夜裡也能嗅見它們清甜的氣息。他沿著山坡緩和的山勢往下走去,一直走到河谷。湍急的金格江在星輝迷離下像條碩大的銀色鏈子,沿著狹而長的河谷扭曲蜿蜒,在亂石嶙嶙上濺起無數銀的碎屑。他爬上了江畔那塊巨大的岩石,滿天燦爛的星斗離得更近了,彷彿一伸手就可以摟下幾顆來。四周都只有浩然的風聲,江流在腳下如千萬怒馬奔騰,風帶著細微的水霧吹在他臉上。

他舉手,慢慢握成拳,肘向內勾,划過一條弧線。凌利的風聲忽起,身形如行雲流水,利落乾脆,朦朧的星輝勾勒出他的身影,就像最迅疾的飛鳥,瞬間展翼亮出最優美的羽翎。拳勢帶起的風聲,湮沒在金格江嘩曄的滔聲里。

一套慕氏家傳的拳法打完,身上些微的汗意潤透了衣衫,他躍下巨石,走到江邊,捧幾把冰冷的江水洗過了臉。仰面往草叢中一倒,將雙手枕在頸後,草中有無數小蟲唧唧,和著遠處知琴鳥的啼聲,他慢慢閉上眼睛。

有沙沙的腳步聲傳來,分明有人躡手躡足向他走近,他睡在那裡,呼吸均停,那人走到他身邊就彎下了腰,緩緩伸出手,溫暖的手指落在他的眼皮上,旋即有清脆的笑聲在耳畔響起,如同知琴鳥啼一樣婉轉動聽。

他睜開眼睛,看見雙極亮的眸子,幾乎比頭頂所有的星光都要耀眼,她穿著一件寶藍袍子,烏黑的髮辮全垂在肩上,星輝下像一朵幽藍的汗諾日花,帶著頑皮的笑意望著他,歪頭說:「你不怕么?」

慕允坐起來,問:「你怎麼又來了?」停了停說:「丹哥還是快回去吧,別讓努努著急。」

努努是忽蘭丹哥的小奴隸,忽蘭兩顆細小的牙齒咬住了唇,一笑之間明眸如寶石流光,說:「我可說過,你要是再叫我丹哥,你就得答應我一個樁事情。」

丹哥是屺爾戊人對國主女兒的一種敬稱,好比天朝上國敬稱「公主」,這忽蘭丹哥乃是國主最小的女兒,今年才不過十四歲,甚得父兄寵愛,素來十分矜貴,慕允卻對她不冷不熱,聽她這樣說,只轉開臉去置若罔聞。忽蘭就在他身畔抱膝坐下,說:「昨天晚上你替我逮住的知琴鳥,今天早上突然死了,你再替我捉一隻吧。」

慕允道:「知琴鳥飛得那麼快,我可逮它不到。」

忽蘭說:「那你昨天晚上怎麼就逮到了呢?」拉住他的手臂輕輕搖晃:「再替我捉一隻吧。」

慕允將手肘一縮,淡淡的道:「丹哥明知那種鳥兒一旦被關入籠中,便會在天明之後死去,何必要再害一條性命。」忽蘭怔了一怔,撅起嘴說:「那不過是一隻鳥兒。」

「可也是一命。」極平靜的聲音,幾乎聽不到其中有什麼情感的起伏,十四歲的半大少年,因為幾個月來的風霜,突兀的老成起來,臉龐在晦暗不明的星光下,側影只是朦朧的線條,看不出有任何錶情。忽蘭想了一想,說:「我懂了,唱經里總是說,萬能的汗諾大神賜給了屺爾戊一切:光明、星空、明月、草場、牛羊……在草原上,每一棵牧草都是大神的鬍鬚,每一棵樹木都是大神的長髮,都要尊重愛惜。」

慕允知道屺爾戊人皆篤信汗諾大神,於是說:「丹哥說的極對。」

忽蘭用雙肘撐住身子,抬起臉來仰望星空,嘆息道:「知琴鳥唱的真是好聽。要是能聽它唱一輩子,那就好了。」

慕允道:「丹哥只要每天晚上醒來,就能聽見知琴鳥的叫聲,聽一輩子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忽蘭忽然皺起眉頭,輕輕嘆口氣,說:「那可不一定。」她躺倒在草叢間,語聲低下去:「國主想將我嫁給蘭完,我要是真的嫁給他,過兩年就得跟他回沙漠那頭去,就再也聽不到知琴鳥唱歌了。」

慕允沒有作聲,忽蘭的性子極是明朗,瞬間又高興起來:「不過我可不幹,你瞧著吧,到時候我一定有辦法攪了這樁事情。」神采飛揚的道:「我和努努好生合計合計,准有法子嚇得那蘭完不敢娶我。」

草原上的春天總是那樣短暫,貓兒蘭與野律花星星點點的開過,杞每米已經結出紫紅的串實,大片大片柔軟的牧草高過人腰,風裡已經帶著暑熱蒸人的氣息。慕允勒住了韁繩,任由長風吹亂他披凌的散發,孤伶伶的單人單騎佇立在草坡高處,襯著浩然的藍天與無盡的絲縷流雲,醒目而蒼涼。山坡里放馬人吟唱著長詩,遠遠偶爾有一詞半句的尾音,被風送到他耳中來打個轉兒,又被風吹散去。

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帶著他騎馬出關來,父親手中的馬鞭打個唿,幾乎要將視野里的整個天地圈入鞭梢,父親的聲音傲然渾厚,近在咫尺,震動他小小的耳膜:「屺爾戊人彪悍跋扈,但只要我慕家軍在,他們便不敢越過定蘭山缺一步。」

風中似乎猶能聽見如雲蔽日的黑色旆旗烈烈作響,可是父親再不會與自己共乘一騎了。放馬人的唱詩已經停了,天地間靜的只有風聲。天那樣的藍,大朵大朵白色的雲彩,像漫山坡河谷的羊群,挨挨擠擠。風裡有沉重的金屬吟聲,他細辨了一辨,果然是銅號的聲音。

銅號長達數丈,吹的時候擱在地上,號手都是身強力壯的漢子,鼓一口氣徐徐吐出,沉悶的號聲可以傳遍整個山谷。他身在高處,俯瞰看得極清楚,十二支擦得金亮的銅號雁翅排開,像極長的金色觸鬚,在陽光下閃著熠熠的光芒,列在金帳之前。金帳四周人馬賓士,許多騎正往金帳奔去。

他低叱了一聲,鬆開韁繩,胯下的馬兒歡嘶一聲,縱蹄往山下跑去。

國主待他十分客氣,可是他是一介外族,並不能預聞金帳議事。可是金帳議事,所有的首領都會趕來,幾乎全屺爾戊好馬都會集中在帳左五十餘步外的栓馬林,他性愛良駿,總是借了這樣的機會去看馬。管馬的金帳武士達爾林已經與他極熟,見了他來,先扔給他一皮袋酒。慕允拔掉塞子喝了一大口,拎著皮酒袋就去看馬。有一匹黑馬極是高大,耳尖蹄健,全身的毛皮似一匹黑緞子般,雙目警然有神,神駿竟似不在國主坐騎之下。慕允生性愛馬,看到這樣一匹良駒,圍著它連兜了兩個圈子,心下十分愛惜。

達爾林說道:「這是烏格大首領新得的一匹好馬,據說是野馬混入圈中所生。」慕允眼睛一瞬不瞬的望著馬,過了片刻才說了一句:「好馬。」

達爾林素來見慣了他愛馬成痴,只是哈哈一笑,接過皮袋去連喝了幾大口酒,又遞給慕允。慕允喝了一口酒,頹然道:「這樣的好酒,這樣的好馬,應該好生跑一場馬後,再下鞍痛飲。」只聽樹後一個清脆的聲音說:「好生跑一場馬,這有什麼難的。」跟著樹後轉出兩個人來,一個穿寶藍袍子的少女,長眉入鬢,雙目晶瑩,正是忽蘭。身後跟的那名少女比她小兩歲,身量未足,一雙眸子靈活動人,便是侍候她的貼身小女奴努努。

達爾林見到忽蘭,連忙行禮:「忽蘭丹哥。」

忽蘭轉過臉來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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