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故人 第十節

周衛國失笑道:「你這些話都是從哪裡學來的?」

陳怡說:「為什麼非要從別處學來?我自創的不行嗎?」

周衛國說:「好了,我知道說不過你。你不是說有事要我支持嗎?現在總該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事了吧?」

陳怡這才發現自己說了這麼多卻還沒說到正題上,不由嗔道:「都怪你!一扯就沒完了。」

周衛國不由哭笑不得,心說:「到底是誰一扯就沒完了?」

嘴巴自然是閉得緊緊的,一言不發。

陳怡見他沒有反駁自己,也就不為己甚,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昨天在你來我家找我之前,震明曾來過我家一趟。」

周衛國說:「這事我知道。他之前在我那裡,後來聽說你回蘇州了就打算去看你,走之前他還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的。怎麼了?」

陳怡說:「他來我家的時候,我家的一個丫環犯了點小錯,就被我家的管家打罵。震明看不過去,當時就對我家的管家不客氣,還責問我,為什麼我參加革命這麼多年,家裡還有丫環和傭人?」

周衛國說:「你這麼多年不在家,這事怎麼能怪你?」

陳怡說:「我當時也是這麼解釋的,震明也接受了這個解釋。可是,我後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對。」

周衛國說:「怎麼不對了?」

陳怡說:「『為無產階級謀利益,為勞動人民求解放』,這是我們共產黨的立黨宗旨,可是,為什麼在解放後的蘇州還存在丫環傭人這樣受壓迫的人群?昨晚我算了一下,光我家就有丫環傭人共計四十二人!以此推測,蘇州別的有錢人家裡,哪家沒有幾十個丫環傭人的?以蘇州的富庶,整個蘇州加起來,這丫環傭人的數量就更驚人了。這些丫環傭人中,絕大多數都和僱主簽了賣身契,也就是說,他們不但沒有人身自由,在僱主眼中,他們甚至只是買來的物品,『會說話的工具』,生殺予奪,全憑僱主一句話!」

周衛國說:「理論上是這樣,可實際上,現在真這樣對待下人的僱主還是少的。」

陳怡說:「那是因為僱主需要更長久地壓迫剝削這些『工具』!但你也不能否認僱主們對丫環傭人任意打罵現象的存在吧?」

周衛國說:「這倒是經常有的。」

陳怡說:「這就是了,人生而平等,同樣是人,憑什麼他們就要被僱主打罵?憑什麼他們就要低人一等?憑什麼他們就沒有自主的權利?」

周衛國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買奴蓄奴自古有之,卻不是現在才有的事。何況,這問題不止蘇州,全中國都存在。」

陳怡說:「全中國都存在這個問題並不能成為我們蘇州不解決這個問題的借口,何況這個問題存在本身就不正常!現在是新社會,無產階級勞苦大眾都翻身做主人了,人民政府有責任解決這個問題。」

周衛國說:「那麼,你想怎麼做呢?」

陳怡說:「要做到人民當家做主,首先就是要消除所謂的『人上人』。所以,我想以蘇州人民政府的名義,發布一個公告,廢除舊社會簽訂的所有賣身契,並禁止各家使用傭人僕役!」

周衛國說:「你這想法的初衷是好的,但施行起來只怕會有困難。」

陳怡說:「有什麼困難的?蘇州都解放了,人民政府難道還不能做這個主?」

周衛國說:「我並不是說人民政府做不了這個主。廢除賣身契本身並沒有問題,但不知你有沒有考慮過,禁止各家使用傭人僕役,那些傭人僕役們會怎麼想?」

陳怡說:「他們會怎麼想?難道他們天生就喜歡當奴才?我不否認有些人的確好吃懶做,自願賣身為奴,但絕大多數的人還是因為實在活不下去了才出此下策。人民政府現在廢除賣身契,讓他們不必再做傭人僕役,他們都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啊!」

周衛國說:「我並不是說他們不願意政府廢除賣身契,只是,政府要是禁止各家使用傭人僕役,他們就沒有理由繼續留在僱主家了,而如果離開僱主家,你讓他們去做什麼?」

陳怡說:「沒有了賣身契的束縛,他們做什麼不好?無論做什麼,總比一輩子給人做牛做馬的好。」

周衛國說:「這話是沒錯,可你覺得他們都有足以養活自己的一技之長嗎?」

陳怡一時語塞,但很快就說道:「你剛剛還說支持我的。」

周衛國說:「我當然是支持你的。可是,那些人的生計你如何解決?這你考慮過沒有?」

陳怡說:「人民政府肯定會妥善安排的。」

周衛國說:「怎麼個妥善安排?總不能讓政府一下子全部養起來吧?要說廢除賣身契,我第一個舉雙手贊成。你要知道,我周家每逢荒年,雖然都會大批買進人口,但卻並非把他們都留在家中做傭人僕役使喚,而是教他們以一技之長,等他們學有所成,能夠養活自己的時候,只要他們願意離開,賣身契我周家一律都會還給他們,甚至還送給他們盤纏,借給他們本錢。」

陳怡說:「你周家這樣,卻無法保證蘇州別家都這樣。」

周衛國說:「沒錯,自然不能指望每個有錢人都好禮而仁。但是,蘇州現在才解放不久,蘇州的工商業主們對共產黨還抱觀望態度,如果此時人民政府施行過於激進的政令,則可能增加他們對共產黨的不信任,甚至使他們對共產黨產生仇恨。」

陳怡說:「只是廢除賣身契,禁止使用傭人僕役,哪裡會有這麼激烈的反應?」

周衛國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們現在的心態都很微妙,你這一道政令下達,他們肯定就會以為共產黨要開始對付他們了,他們能不緊張嗎?這正叫牽一髮而動全身。何況,蘇州的局勢,還涉及到上海問題的解決。」

陳怡說:「上海的問題?」

周衛國說:「沒錯,就是上海的問題,粗一看,上海的問題現在似乎主要在於軍事。」

陳怡說:「難道不是嗎?」

周衛國說:「這是個相對的問題。就軍事而論,上海的國軍有二十多萬,而進攻方解放軍投入的兵力也不過近三十萬,雙方的兵力從表面上看勢均力敵。」

陳怡說:「這些都是軍事機密,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周衛國笑了,說:「你別小看了我!我的消息可是很靈通的。再說,我以前好歹也帶過兵打過仗,根據手頭得到的所有秘密或公開來源的情報再加以分析,得出這樣的結論並不困難。」

陳怡想了想,也認同了周衛國的解釋,說:「倒也是。」

周衛國說:「《孫子兵法》說,『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國共投入上海之戰的兵力對比接近一比一,表面看起來共產黨的優勢並不明顯,但從士氣上來說,解放軍南下以來,勢如破竹,目前正挾大勝餘威,正是士氣高昂的時候;反觀國民黨上海守軍,卻是新敗之師,士氣低落。從戰鬥力上看,解放軍第三野戰軍是百戰雄獅,又有像粟裕將軍這樣的名將指揮,戰鬥力之強,不問可知;而國民黨上海守軍,要麼是潰敗至上海的部隊,要麼是新編的部隊,要麼就是上海的警察,戰鬥力極為有限,就連指揮官也是湯恩伯這樣的蠢材,安能不敗?更關鍵的是,共產黨現在是民心所向,正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所以上海的軍事問題,並不是最難解決的問題,如果我沒有猜錯,最多一個月,上海就可以解放。」

陳怡說:「可國民黨對上海的防禦畢竟投入了很大精力,上級也強調解放上海不能輕敵。」

周衛國說:「沒錯,國民黨在上海外圍建了數以千計的鋼筋混凝土永備工事,湯恩伯也號稱要將上海變成『一次大戰中的凡爾登、二次大戰中的斯大林格勒』,還號稱上海可堅守一年以上不成問題。但是,世界上本就沒有絕對不能攻破的防線。國民黨守軍在上海外圍構築防線,一方面固然擴大了防禦縱深,但另一方面,卻也給解放軍在市區之外儘可能多地消滅守軍精銳創造了機會。上海的外圍防線主要集中在吳淞地區,這也恰恰是上海守軍的退路。解放軍只要佔領吳淞、嘉興,卡住這兩點,就可以有效地封鎖住吳淞江口及乍浦海口,斷敵逃路。而上海守軍為了保護其退路,就必定要增加吳淞地區的兵力,這樣一來,守軍用於市區防守的兵力就將大大減少,從而避免了後期在市區發生大規模戰鬥,上海市區也能夠盡量少遭受破壞。不過,吳淞地區地形狹窄,河流縱橫,進攻的兵力不易展開,再加上吳淞地區本就是上海守軍防禦的重點。打吳淞,是一場毫無花巧的攻堅戰,解放軍付出的代價一定不會小。但解放軍一旦佔領吳淞地區,國民黨上海守軍也就大勢已去了。」

陳怡沉吟著說:「這麼說來,解放上海並不困難。」

周衛國說:「沒錯,解放上海從軍事上看並沒有絕對的困難。但上海解放之後,如何使上海繼續發揮經濟中心的作用,才是真正的難題!所以歸根結底,上海的問題,最終還是個經濟上的問題。」

陳怡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