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黎明 第一節

隨著一聲汽笛長鳴,美國游輪「Wale(威爾)」號緩緩駛入上海港。

站在甲板上的周衛國深吸了一口氣,使得自己有些激動的心情平靜了下來。

終於回國了。

在國外的幾個月,雖然是周衛國成年以後過得最悠閑的一段時間。但他的心裡,卻始終有些覺得空蕩蕩的。直到游輪進港的時候,周衛國的心裡才突然踏實起來。他這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根,始終還是在這個多災多難但卻是生他養他的祖國。

游輪泊定後,乘客們開始三三兩兩地走下舷梯。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碼頭上,卻有無數的人正等待著上船。這些人臉上的神色,都是驚惶無比,而且他們的手中,都無一例外的拿著或大或小的箱包。這些人從「威爾」號進港開始就紛紛湧向驗票閘門,等「威爾」號泊定,閘門口早已被擠得水泄不通。

此刻閘門還沒有打開,而且閘門裡還有不少水警在維持秩序,但就是這樣,人群還是不斷向閘門口聚集。

這些人里,竟然不乏西裝革履穿風衣戴禮帽的男人和渾身毛皮衣服珠光寶氣的女人。

換個時候,這些男人和女人也許會恬淡從容地出現在某個高檔酒會,在字字珠璣,談笑風生之餘,在悠揚動聽的輕音樂聲中,優雅地邀請各自的舞伴翩翩起舞。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之下,也許還能演繹出一段社交場上傳誦一時的佳話。

但此刻,這些「高貴」的人們也和他們身邊的「下等人」一樣,都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和自己身邊的人爭奪。他們爭奪的,也許是為了向前挪動一步的機會,也許僅僅是為了保留住現有的位置。但不管怎麼說,他們中再紳士的男人和再淑女的女子都無法保持他們原來的形象——也許這才是他們真正的形象——世界上的事,有時候就是這麼諷刺,這麼……有趣!

周衛國看著這一幕,一時間竟然呆住了,回國的喜悅一瞬間就無影無蹤了。直到船員提醒,周衛國才提起自己的行李箱,走向舷梯,而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是最後一個下船的乘客。

周衛國知道這艘游輪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台灣,但卻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想要上這艘船?

※※※

當周衛國走出碼頭出站口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閘門打開的聲音。

周衛國聞聲轉頭向後看去,立刻看見了一個讓他終身難忘的場景:閘門還沒完全打開,最前面的人就被身後的人群擠得幾乎是飛了出去,緊接著,後面的人都高舉著船票瘋狂地湧向驗票口,很快就將驗票員給淹沒了。維持秩序的水警不斷將警棍狠狠敲下,卻仍然無法使人群哪怕出現半分猶豫和退縮。頓時,閘門口警棍敲打在人身上的悶響聲、被打中的人的慘叫聲、一心向前擠的人的呼喊聲、被擠開的人的怒罵聲、女人的尖叫聲和箱籠落地被踩踏的咔嚓聲就響成了一片,中間還夾雜著兒童的哭鬧聲。衝出閘門口的人流在來到舷梯口時,受舷梯入口的寬度限制,速度不得不慢了下來,但他們身後人流湧來的速度,卻是越來越快。舷梯上的人越積越多,終於,有一側舷梯護欄經受不住超負荷的應力斷裂了,擠靠在那一側護欄上的人群立刻隨著斷裂的護欄掉落水中,而這一側的人流也在一瞬間出現了一個空檔。但很快,就有新的人流補充進了這個空檔,自然,進入這個空檔的人流絕大多數都被擠出了舷梯,掉落入水中。不久,有人發現了空檔的可怕,開始對後面大聲喊叫著,期望身後的人流能夠暫緩腳步,但是,在此時此刻,這毫無疑問是個奢望,於是,喊叫的人被毫不停留地人流繼續擠向空檔,擠出舷梯。終於,甲板上的船員發現了舷梯的異常,立刻扳下收起舷梯的電閘。奔流的人群突然發現舷梯開始上升,不由更加加快了腳步,但隨著舷梯越升越高,跑在前面的人已經不是那麼容易登上舷梯了,只有高高躍起才能攀住舷梯的末端,而僅僅在他們身後一步的人唯有停在碼頭邊緣哀嘆。但顯然,這些人的霉運還沒有到頭,他們身後的人流仍然在涌動,所以處在前端的人無一例外都被擠出了碼頭,掉落水中。當連續四五批在碼頭邊緣停步的人流被擠出碼頭後,人流才終於停止了向前涌動。而這時,「威爾」號的舷梯已經完全收入船艙,僥倖掛在舷梯上的人則被船員拉上了船。過了一會兒,「威爾」號的船員突然開始解纜繩系在船上的部分,同時開始收起鐵錨。岸上的人群頓時慌了神,大聲呼喊著,希望能阻止船員們的這些舉動。但是,他們的努力都是徒勞的。纜繩很快就被解開丟入水中,鐵錨也離開了水面,「威爾」號在長鳴了一聲汽笛後,緩緩離開了碼頭。這時,船上的人群中出現了一些小騷動,一些人拚命趴在船舷上對著碼頭呼喊。原來,在剛剛的爭奪中,有些家庭或伴侶只有一人登上了游輪,而此刻,這些登上游輪的人在發現他們的親人或伴侶竟然都沒有上船而且船已經開了後,終於驚慌失措起來了。這些人留在碼頭上的家人或伴侶也拚命在碼頭上喊叫著,但這顯然無濟於事,游輪還是離碼頭越來越遠。站在游輪甲板上的人驚魂甫定,都神情複雜地看著碼頭上的人群。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一點類似於劫後餘生的欣喜,但更多的,卻是凄涼。隨著游輪離碼頭越來越遠,碼頭上人群的怒罵聲也越來越響,就連掉落水中的人們,也來不及考慮自己的處境就破口大罵起來,但最終,在游輪駛出港口加速遠去後,怒罵聲漸漸小了下來。所有還留在碼頭上的人都滿臉絕望地呆望著遠去的游輪。又過了一會兒,突然有人跌坐在地上,發出一聲凄厲的哭嚎聲。這聲哭聲立刻感染了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哭嚎了起來。碼頭上頓時哭聲一片。也許只有痛哭,才能充分表達他們此刻絕望的心情。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人想起落水的人,開始手忙腳亂地張羅著搭救他們。而直到這時,港務人員才有機會領著一批工人帶著救生圈和繩索穿過人群來到碼頭邊。隨著一個個綁著繩索的救生圈被扔下水,越來越多落水的人被救上了岸。但是,2月的黃浦江水,仍然寒冷刺骨,一些落水的人終究沒能堅持到獲救,慘劇終於還是發生了!

當看見第一具屍體浮在水面上時,周衛國突然覺得一陣眩暈——這個情景,和當年南京城破後下關碼頭數萬人爭渡的情景何其相似?

不知不覺中,周衛國手中的行李箱滑落在地,發出「砰」的一聲響。

被響聲驚醒的周衛國立刻發瘋一樣沖向出站口,卻被兩個港務人員死死地擋在出站口外。

周衛國大吼道:「放我過去,我要救人!」

一個港務人員冷冷地說道:「那麼多人,你救得過來嗎?」

另一個港務人員則嘆了口氣,說:「別過去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

周衛國呆住了。

第二個港務人員仔細看了眼周衛國,說:「我看你剛剛從美國游輪上下來,是從國外剛回來的吧?唉!這樣的時局,你還回來幹什麼?」

周衛國默默地掙開兩個港務人員,轉身向後走,心情突然變得無比沉重。

這時,就聽有人在自己身邊叫道:「少爺。」

周衛國緩緩轉過頭,就見周忠站在自己身邊,正一臉關切地看著自己。

周衛國驚訝地說道:「忠叔,您怎麼來了?」

周忠說:「少爺你忘了?你在義大利上船之前給我發過電報的,說要坐一艘叫『威爾』號的美國船回國,我在港務局打聽到『威爾』號今天進港,所以就來接你了。」

周衛國點了點頭,說:「哦,原來是這樣。忠叔,其實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沒那些排場的,接不接都沒關係。就算要接,您叫別人來也就行了,何必親自來?」

周忠說:「少爺,你在國外待了這麼久,剛回來怕還有些不習慣,別人來我不放心。再說,我這把老骨頭就該趁著還能動彈的時候多動動。」

周衛國心中頓時有了一些溫暖的感覺。

周忠猶豫著說道:「少爺,剛剛……你沒事吧?」

周衛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忠叔,我沒事。」

說完,正要彎腰去提自己的行李箱,就見一個小夥子搶先麻利地提起了行李箱。

周衛國微微一愣,那小夥子已經向他躬身說道:「老爺,這種力氣活還是讓我們下人來做吧。」

周衛國不由看向周忠,說:「忠叔,他是……?」

周忠說:「他叫王小虎,是家裡新請的司機。」

周衛國說:「那老王呢?」

周忠說:「小虎是老王的遠房侄子,老王前段時間生病了,正好小虎來投奔他,又會開車,老王就介紹他來替了一段時間,後來老王病好了,卻想著回家鄉養老,小虎車又開得好,所以乾脆就頂了老王的差事了。」

周衛國不由打量了幾眼王小虎,王小虎沒有說話,只是靦腆地看著他笑。

周衛國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因為他的笑容里沒有一絲諂媚。

周衛國拍了拍王小虎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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