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西行 第一節

周衛國閉上雙眼,張開雙臂,在徐徐吹過的晚風中貪婪地呼吸著帶有大海氣息的空氣。

這是一艘名叫「Hélène(伊蓮娜號)」的法國郵輪,周衛國此刻正站在郵輪頂層的甲板上。

「伊蓮娜號」郵輪是一個月前從中國上海港出發的,現在正航行在亞丁灣,目的地是法國的馬賽港,不過周衛國的目的地卻是德國的柏林。

周衛國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艘郵輪上,是因為他想要散散心。

他有太多的原因需要散心了。

到現在為止,國共內戰已經打了足足兩年。雙方目前勢均力敵,戰局呈現膠著狀態。

相比於膠著的戰局來說,國民政府的經濟形勢就明朗多了,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每況愈下。物價飛漲,原料緊缺早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正常的商業秩序更是只存在於傳說中。現在,由於看不到前途,絕大多數商人都不再看重實業,而把眼光更多地放在了投機生意上。如今,要想憑良心做生意真是太難了!

再加上一個時時算計自己自己卻不能狠心對待的人,昔日的同袍、朋友,始終以誠相待卻和自己昔日同袍處在對立陣營的師弟……

回想這兩年來發生的種種,周衛國真有種恍如夢中的感覺,實際上,有時候他真希望這只是一場夢。

由於有富有遠見卓識的周老太爺打下的底子,周家早在二十幾年前就在東南亞一帶站住了腳跟,有了屬於自己的生意,而且這兩年周家在東南亞一帶的生意蒸蒸日上,早就超過國內的生意了,周衛國一度曾經想過乾脆結束國內的生意,跑到東南亞那個以濕熱著稱的地方養老。

可是,就連周衛國都明白自己不可能真這麼做,一個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周家的工廠、商號在全國各地雇有大批工人,周家是否收回投資事關這些工人的生計。

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國內還有一個自己時時牽掛卻又不知何時能再見到的人。

道義、責任、情感……

這一切的一切,對周衛國來說都是這麼沉重。

這沉重,就連周衛國都覺得越來越難以承受,所以這兩年來他有意識地把所有的閑暇時間都花在了繼續修習自己當年在東吳大學未完成的學業上。以周衛國現在的身份,校方對他的補修自然給予了充分方便,在執行與在校生相同考核標準的前提下,允許周衛國自由安排學習時間和學習科目,結果就是周衛國以不到兩年時間補修完了原本需要學習三年多的課程,順利拿到東吳大學文學士和法學士雙學位,再次在東吳大學校史上創造了一個記錄。

不過,這一切並沒有讓周衛國心中的沉重感稍稍減退。

與沉重的心理相對應的,是周衛國日漸瘦下去的身體。

眼看著周衛國一天天瘦下去,周忠終於忍不住提出讓周衛國休息散心的建議。

忠叔讓自己休息散心這個建議自然是好的,但周衛國卻明白,身處國共之爭這個大漩渦,真要休息下來卻又談何容易?所以周衛國決定出國轉轉。

決定要出國轉轉後,周衛國首先就想到了德國,隨後就想起了自己當年離開德國之前在恩師塞克特將軍墓前作出的承諾。轉眼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一年,現在也該回去看看恩師了。在這一刻,周衛國去德國的想法突然變得無比強烈。

對於周衛國的決定,周忠非常支持,所以只用了一天時間就給周衛國辦好了赴德國的簽證。這樣的速度在以前來說是不可想像的,因為只要不是傻子,誰都知道以前中國和德國國際地位的差距有多大!但現在當然不同了,現在中國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勝國,而德國卻是戰敗國,還是被美、蘇、英、法等國分別佔領的戰敗國!雖然中國是剛從世界三流國家升上來的世界二流國家,但德國卻已經從世界一流強國淪為了三四流國家,高等級國家的國民想要去低等級國家逛逛自然是容易得很——這恐怕也是難得體現出中國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勝國身份的時候了。

不過具體到行程的時候,周衛國卻遇到了一點小麻煩,那就是中國和德國之間沒有直達輪船!

說起來這也很正常,中德早在民國二十七年就已經斷交,二戰結束之後好像也沒人提出和德國復交,而德國這樣一個連獨立主權都不復存在的國家,又如何有資格保留國際航線?

正在周衛國煩惱的時侯,一艘名叫「伊蓮娜」的法國郵輪停靠進了上海港,據說兩周後離港,目的地是法國的馬賽港。於是,周忠決定為周衛國訂這艘郵輪的船票。

但在訂船票的過程中周衛國同樣遇到了麻煩。因為「伊蓮娜」號的目的地是法國馬賽,他要去德國的話就必須從法國過境,而從法國過境就必須辦理法國簽證(當時可沒有歐盟,也沒有申根協議)。問題的關鍵是,法國現在也是世界二流國家,還是從老牌一流強國淪落下來的二流國家,比起中國這個新晉的世界二流國家顯然更有地位一些。一個稍低等級國家的國民想要去稍高等級的國家,自然小有一些難度。所以直到「伊蓮娜」號離港的前一天,周衛國的簽證才辦下來,而直到「伊蓮娜」號離港的前三個小時,周衛國才拿到船票。

周忠給周衛國買的船票是頭等艙。原本按照周衛國的意思,有個普通艙住就夠了,但自從上船後,周衛國就不再這麼想了。因為上船後他才知道,二層以上的甲板是只供頭等艙客人使用的!當然,部分人群,比如說那些需要和頭等艙客人「交往」的從事某種古老職業的女人就可以自由登上二層以上的甲板,甚至是船長室——這是周衛國偶然瞧見的。

法國人的浪漫是出了名的,所以周衛國對此並不感到意外。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和船上其他客人的語言交流。

對於語言交流問題,周衛國起初是一點也不擔心的。他精通英文、德文、日文,如果再加上十歲開始跟一個周老太爺從北京請來的老先生學的京片子、從小說到大的蘇州白話、在虎頭山七年學的山東話和東北幾個月學的半熟東北話,周衛國足足精通六門半語言!

對於一個精通六門半語言的人來說,如果還需要擔心和別人的語言交流問題,那隻能說,他的運氣太好了!

所以現在周衛國就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

頭等艙里住的客人大多都是法國人,某一天,當用大不列顛某個出版社出版的英法對照百科全書惡補了好些天法國知識的周衛國試著用英語和頭等艙的一位客人打招呼時,那客人卻一臉茫然地看向他;周衛國換了德語,那人還是一臉茫然,周衛國覺得可能是德語勾起了法國人的不愉快回憶;想說日語,又丟不起那人;至於京片子、蘇州白話、山東話和東北話,那還是算了吧,這位怎麼也不像精通數門語言的樣子,所以最後周衛國只好灰溜溜的走了。

事後,周衛國分析原因,覺得可能是因為自己的英語發音是美式英語,而老歐洲強國對美國懷有一種複雜的感情,聽不懂美式英語也很正常。於是後來周衛國又換了標準的牛津腔和幾個頭等艙的客人打招呼,結果對方仍然是一臉茫然!好在最後問到一個客人時,周衛國總算得到了回應,那客人說了一句異常流利的英語:「No English speaking(我不懂英語)!」

瞧瞧,這就是老牌強國的范兒,連「Sorry」都不帶說的!

繼續惡補了十幾天法國知識後,周衛國終於有些明白了,法國人出名的有三樣:葡萄酒、浪漫和傲慢!事實上,法國人的傲慢比起前兩者似乎更加有名一些。因為自認為「Le francais est la plus beaux langue du monde(法語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所以法國人向來是不屑於學習英語或其他任何一種語言的。他前幾天能遇到一個可以流利說出「No English speaking!」的法國人那真是太運氣了!

現在,周衛國不得不承認,在一艘法國輪船上只會英語、德語、京片子、蘇州白話、山東話、東北話和日語是遠遠不夠的!至少得能說上幾句巴黎郊區口音的法語,就這還只能和那些不能上二層以上甲板的客人交流!

周衛國一直不明白的是,一個在七十多年中三次被同一個比自己小的國家(德國)胖揍(普法戰爭,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割地、賠款(普法戰爭),兩次被攻入首都(普法戰爭、二戰),其中一次甚至還亡了國(二戰)的國家,為什麼還有傲慢的資本?

但很快周衛國又明白了一件事——法國人的傲慢也是分對象的。因為他分明看見那個和自己同時從上海登船的美國軍官操著連英國倫敦郊區的農民都瞧不起的紐約郊區口音美式英語和頭等艙的一堆法國太太小姐們調情時,卻沒有一個人說出「No English speaking!」這樣的話。

對此,周衛國唯有一笑了之。

※※※

和這次航行比起來,周衛國帶領全團乘船從山東至東北的那半天航行經歷簡直就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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