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瘋雨/胭脂雨1

杜元潮一切如常,那場大火所引起的、差一點兒就使他飽嘗牢獄之災的黑風波,似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一絲一毫受驚嚇的痕迹。他像從前一樣,穿著講究、面容和藹地出現在油麻地的父老鄉親們面前,沒有亢奮,沒有疑惑,沒有怨恨,彷彿一切都過去了,甚至一切根本未曾發生過。

當邱子東竭力要裝出一副很正常的樣子來時,他發現杜元潮在看他或在與他談話時,卻

比以前還要正常,這反而使他感到了恐慌。他不由得想起當年老同學季國良的那一番話,覺得杜元潮像一口井,被陳年枝葉厚厚實實地覆蓋了的老井,深深的,黑黑的,涼絲絲的。但他還是從心裡傲慢地抹煞了這點使他痛楚而絕望的感受:見他娘的鬼吧!他依然瞧不起杜元潮,甚至比以前更加地瞧不起。但,他已沒有底氣將這種瞧不起再公開地流露在臉上了。

常常五更天時,邱子東會被一種莫名的恐懼感驚醒。

而杜元潮這裡卻沒有一點兒動靜。在油麻地百姓面前,他從不直呼「邱子東」,而總是稱「邱鎮長」:「這事,你得聽聽邱鎮長的意見。」「邱鎮長知道,就行了。」他一如既往,還是不時地讓邱子東去參加本應由他這一把手參加的重要會議。會議結束後,他還會親自主持,由邱子東向班子成員或是生產隊幹部或是全體油麻地人傳達會議精神。

然而,邱子東深刻感受到的,卻是一日甚似一日的架空與冷落。

他缺席商討油麻地重大問題的會議,越來越多。幾次他人到了,會已到了尾聲。杜元潮看到他,很平常地說一句:「老邱來啦?朱瘸子沒通知你今天有會嗎?這瘸子,八成是賭錢賭忘了。」接著開會。還未等邱子東的屁股將板凳坐熱,會議就宣布結束了。有時杜元潮也會象徵性地問一句「老邱你有什麼意見嗎?」可是未等邱子東說什麼,杜元潮還是宣布了會議的結束。會議一結束,杜元潮就往外走,周禿子們也都紛紛走出鎮委會,就只有他邱子東孤單而尷尬地坐在那裡。坐著坐著,他真想摔凳子砸桌子掀了鎮委會的房頂。

每逢這種時候,他就想要戴萍,然而戴萍已經調離油麻地了。有時,他會疲倦地走很遠的路,摸到戴萍現在所在的學校,但戴萍是越來越冷淡,越來越沒有興趣了,弄得他很無趣。走在回油麻地的路上,他感到心灰意懶、窮途末路。

這段日子,他迷戀上了打獵。

油麻地四周都是蒼蒼茫茫的蘆葦盪,野鴨、野雞、野兔、黃鼠狼……獵物不少,因此,油麻地有不少打獵的人。鎮東頭的胡九,最有名。邱子東找到胡九,說:「將你那支獵槍借我玩幾天。」

胡九有點兒不相信:「邱鎮長,你要打獵?」

「怎麼啦?我就不能打獵了?」

「能打能打,我只是想,一個鎮長打獵……」

「不合身份?」

「不不不……」

「胡九,這支獵槍你是不想借了?不借就算了,我跟別人借去!」

「別別別。」胡九立即從牆上取下獵槍,並給了邱子東很多火藥,「我哪能不借呀,鎮長向我借獵槍是瞧得起我。」

邱子東年少時本就是油麻地的玩主,那獵槍他會耍。

油麻地的人看見邱子東背著一桿獵槍一身獵人打扮出現於田野上時,不免都有點兒吃驚。

邱子東卻絲毫也不在乎。

接下來,油麻地的人就會不時地聽到一消息:邱鎮長打了一隻野雞,有三斤多重;邱鎮長打了一隻五斤重的野兔;邱鎮長埋伏在蘆葦叢里,一槍打響,打死了四隻野鴨……

邱子東忘記了黑天白日,瘋狂地投入了打獵。

邱子東潛行於草叢與莊稼地,出沒於樹林與蘆盪,捕獵的緊張中,有的只是全身心的興奮與愉悅。壓抑不再,惱怒不再,空落落的無聊不再,他陶醉於其中,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個鎮長了。他端著獵槍,躬著腰,腳步輕如貓爪,無聲地潛行於麥地里。他像機警的狗一般,站在葉聲沙沙的樹林里,尋覓四周。為了不驚動水面上一群剛落下的野鴨,他會在五十米開外,就卧倒於地,然後一手抓住獵槍的槍管,用胳膊肘支撐著,匍匐前行,全然不顧地上銳利的蘆葦茬將他的衣服與皮肉劃破。當他舉起被擊斃的野鴨時,野鴨血與他胳膊上的血混流到了一起,他會興奮得在蘆葦叢里扯開嗓子大叫,直叫出眼淚來。一隻被擊中的野雞帶著重傷逃跑了,他見河遊河,一路追趕下去,直追得兩眼昏花,心血欲要迸發。當終於將獵物擒於手中時,他兩眼一黑,撲通栽倒在了地上。醒來時,手中依然抓著還在扇動傷翅的野雞,不知為什麼,他想大哭一場。

他還常常叫上胡九等幾個老打獵的陪他一起打獵。當幾個人共同圍剿一隻倉皇逃竄的黃鼠狼時,他會感到更大的刺激與滿足。如果趕上有無數的油麻地人圍觀這場捕獵,邱子東的興奮與激動便抵達無以復加的程度。

在油菜花開滿大河兩岸時,整個油麻地成了一座獵場。

不時響起的槍聲與追趕獵物的吵嚷聲,使這年的春季變得喧鬧與騷動不安。日子過得有點兒很不尋常,有點兒豐富多彩。幹活的人們會停下手中的農活,去追趕一隻兔子。油麻地小學的學生,正上著課,被外面的吵嚷聲所擾,竟一時忘了此刻還在上課,傾巢而出,跑上了田野。有一回,整個油麻地的人都在吃午飯,忽然聽到外面有追捕受傷野物的聲音,一個個丟下手中的碗,隨手找了棍棒之類的東西就朝外跑。一隻體形極其優美、毛色極其金黃的油亮亮的黃鼠狼,被邱子東的獵槍擊中後,居然被一路追趕著跑進了油麻地鎮。鎮上到處是巷子,巷子里到處是為雨水流淌進河的洞,那黃鼠狼一會兒出現在這裡,一會兒出現在那裡,一驚一炸的吵嚷聲一會兒響徹在街頭,一會兒響徹在巷尾。無數的人拎著無數的棍棒,其情景與民國二十八年春油麻地與鄰近的黃土溝村發生的械鬥十分相似。

邱子東身著獵裝,手抓槍托,將槍舉在空中,大聲地指揮著人們。

油麻地人看到的邱子東,常常是一身被樹枝、蘆葦茬鉤劃得破破爛爛的衣服。

邱子東快樂得靈魂發抖地向油麻地人撕毀著自己的鎮長形象。 一向微笑在臉的杜元潮,默默地沉著臉。

這天,采芹在從楓橋回油麻地的半路上遇到了邱子東,那時他正掩藏在一棵大樹後觀察著一隻在草叢中覓食的野兔。采芹的腳步聲驚動了野兔,它一溜煙跑掉了。邱子東有點兒惱怒,回頭一看是采芹,才笑了起來:「多大的一隻兔子,讓你給嚇跑了,賠!」

采芹上下打量著邱子東,竟一時不能相信她面前站著的這個被野外的日光與風吹曬得膚色枯黑粗糙的人就是從前的白面邱子東。

邱子東端起獵槍,向不遠處枝頭上的幾隻喜鵲瞄了瞄,又放下了,望著陽光下的田野:「打獵,挺好。」

采芹不知說些什麼好。

邱子東倚在樹上,將槍托沖地,抱在懷裡,望著采芹:采芹的頭上還扎著一根雪白的布條,臉色雖說蒼白,但細看卻有淡淡的紅潤,雙眼含著少許的憂傷,但卻另有一番嫵媚而純靜的明亮———這番明亮,邱子東兒時常見,但當采芹長大出嫁楓橋後,就慢慢不見了,而現在卻又回到了她的黑色的眼中,雖然只是少許。

不知為什麼,邱子東反而覺得有點兒生分。

一隻拖著長尾的野雞從棉花田裡撲棱撲棱地飛起,在空中留下一番斑斕多彩的形象之後,落進了不遠處的果園裡去了。

邱子東說:「好漂亮的一隻野雞!」向采芹道了個別,端起槍,向果園那邊走去了。

采芹看著邱子東忽隱忽顯於林子間的背影,不禁有點兒難過。

她朝鎮上走去,走幾步就回過頭來看看。

邱子東消失在了草叢中。

她站住,想再一次地看到他,等了半天,也未能見到他,嘆息了一聲,往鎮上走去。不知走了多久,就聽見空中響起一聲猛烈的槍響,她不禁吃了一驚。

槍聲彷彿將天空震碎了,又猶如一顆巨大的石頭砸在冰面上,使冰上咔嚓咔嚓出現了一道道白色的裂紋。

聲音擴展著,擴向鎮子,又從鎮子上反彈回田野上。

在往複迴旋中,槍聲漸弱。采芹心裡一陣酸楚,眼睛便潮濕了———淚眼中的油麻地,儘管在燦爛的陽光下,卻是一片模糊。

邱子東的眼前是一棵蘋果樹,樹下是一隻被擊斃了的雄性野雞。

見著這具獵物,他沒有一點兒衝動,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雙手抱住了獵槍。那槍管還在裊裊地飄散著淡藍的硝煙。他百無聊賴、目光獃滯地看著那隻一動不動的野雞:那野雞五色燦然,脖子上的一圈金紫色的羽毛,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光芒,那幾根長長的尾巴,有著非常好看的斑紋,風吹過時,它們搖擺著,並嗖嗖作響。陽光刺痛了他被汗水打濕了的眼睛,他眨巴了幾下,睜開眼時,視線有點兒模糊,再看那隻野雞時,就彷彿看到草地上有一攤鮮亮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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